星期天,筱媛陪栀兰在小区散步,她问大闺女,“你说健斌给我买这么好的房子,能不能把我给烧死呀?我不会跟王三姐似的,苦守寒窑十八年没事,丈夫平反十八天就死了吧?”
筱媛听了这话,心猛地像被揪了一下。停下脚步,她抬眼看向母亲,到了嘴边安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栀兰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惑,“你说我要是刚过了几天好日子就走了的话,不是白瞎了你们这份心意了吗?”
过苦日子那些年,她总是拿王三姐的故事激励自己,她常跟自己说,“王三姐能坚守寒窑十八年,我也一定能行,只要坚持十年,我就能把孩子们都供出去了。”
那时候的栀兰,不管怎么累,怎么难,心里都像揣着一团火,每天都像老牛拉车一样,低着头拼了命地往前挣。可如今这火还没暖到自己,倒先烧得她心慌。
现在日子真的好起来了,她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家,她反倒没了当年的底气。她开始担心,担心自己会没有那个福份去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好像一只在海上漂了半辈子的旧船,好不容易盼来风平浪静,帆却被之前的狂风扯破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桅杆,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还有多远。
她今年六十四了,五十岁的时候,她的头发就全白了,她的脸被岁月刻满了皱纹,眼角、额头,还有嘴角边深深的纹,每一道都藏着当年的苦。
筱媛忽然明白了,栀兰怕的从来不是苦,她怕的是失去,在栀兰的心里,好像自己就该苦一辈子,突然过上好日子,反而觉得不踏实,怕这好不容易盼来的好日子,不会太长久。
是啊,这么多年,她哪有过一天好日子。从关里到东北,从文化大革命到恢复高考,艰难的日子可算要透亮了,嘉濠就走了。从此她的人生又跌进了万丈深渊。
栀兰的心思永远都在儿女身上,从来没为自己想过。当年怕他们吃不上饭,现在又怕拖累他们。就算是自己生病了,都不主动跟儿女说,怕花钱,更怕给孩子们添麻烦。
到底熬过了多少暗无天日的苦难,受了多少没处说的摧残,才把她的心性,磨损得如此悲观和惶恐不安!
她这一生,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一天,总是为别人考虑,总是在忍让、在付出。可她却忘了,再坚硬的石头也会风化,再坚强的人也需要被照顾。她那满心的担忧,归根结底,是一生苦难种下的阴影。
筱媛忽然觉得眼前亮了亮,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想通了。她声音有点发颤,却很坚定:
“妈,你跟王三姐不一样。王三姐守的是她的名分,是她丈夫的清白,可你守的是我们姊妹几个的未来,是咱全家的希望啊!”
栀兰的身子僵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像是没明白女儿的意思。筱媛接着说:
“妈,你这一辈子活得比谁都苦,可你活得也比谁都值。”筱媛清楚,他们兄弟姐妹能有今天,完全是因为栀兰当年的坚持。
这些年来,栀兰活得像一盏油灯,在最黑暗的夜里,默默地燃烧着自己,照亮了孩子们前行的路。那些熬过去的苦,不是白受的,它们成了儿女脚下的地,头顶的天。
“妈,我记得爸爸去世的时候,有人劝你改嫁,你却说,‘我不能走,我走了,我的孩子们就没有家了,他们这辈子就毁了。’妈妈,我们姊妹几个能有今天,是因为你把咱这个家给守住了呀!”
听了大闺女发自肺腑的话,栀兰的手颤了一下,眼神里的疑惑慢慢变成了动容,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是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说着说着,筱媛自己先激动起来,“所以,妈妈,你这一辈子受的苦,费的力,都应该得到回报。”
“唉!这些年,我一直认为是自己的命不好,你爸爸才去世的。所以,我总感觉我这辈子,就是受罪的命了,不配有好日子过。一旦要是过上好日子,怕自己担待不起。”
“妈,不是这样的。你都是为了培养我们,才受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的罪。说小了你是为了儿女,为了家庭。可你的这些儿女都在干啥呢?不是都在为国家、为社会效力吗?”
听了筱媛的话,栀兰的眼神忽然一亮,像是被什么点燃了希望似的,随之,一连串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筱媛拍了拍栀兰的手臂,笑着说,“所以妈,你配得上最好的生活,这房子是你应得的,你以后所有的好日子,都是对你的回报。”
栀兰静静地听着,眼睛慢慢红了。她张了张嘴,声音哽咽着:“有时候看着你们过得好,我又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你们都有出息了,害怕的是我自己没那个福气,享受不了你们的孝心……”
“妈,你不是没福气,你是把福气都给了我们。”筱媛打断栀兰的话,语气更温柔了:
“妈妈,你想想,你有多伟大!就凭你一个农村出身的家庭妇女,为社会创造了多大的价值啊。所有的苦已经受过了,接下来的日子,你要为自己好好地享受生活吧。”
栀兰的眼泪还在掉,嘴角却慢慢往上翘了翘,她的心里忽然亮堂了许多,感激地看着女儿。
她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我以后是该为自己活一回了。不管还能活几年,我都得好好地,我要在自己的家里,好好享享清福。”
“对,你就踏踏实实地住你的新房子,早上起来去公园遛遛弯,没事的时候,去公园锻炼锻炼身体,跟邻居聊聊天,白天看看书,写写日记,晚上看会儿电视,多好啊!”
栀兰点了点头,眼里闪烁着泪光,却笑得很开心,心里那道堵了多年的坎,像是被月光照亮了,也被女儿的话融化了。让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都显得年轻了不少。
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满头白发,可手感还是那么熟悉。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虽然变形了,可这双手撑起了一个家,养育了六个孩子,这双手是有功劳的,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值了。
“唉,不想那么多了,看我的命运吧,有福就多活几天,如果真没有享福的命,那就能活几天算几天了。不过呢,我也不后悔,‘生死由天定,命运不由人’,跟你爸爸比起来,我已经很满足啦。”
栀兰想,以后的日子,她要好好过,为自己好好过。
她要住进那亮堂堂的新房子,她要让自己知道,她配得上这一切,配得上孩子们的孝心,配得上这迟到了多年的好日子。
月光似乎更亮了,落在栀兰的脸上,也落在她那颗终于放下包袱、重新充满希望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