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兰刚做好晚饭,还没来得及吃,院外就传来 “吱嘎”一声急刹车的动静,栀兰从后窗往外一看,是二儿子回来了。
她刚要去开门,健斌闯了进来,“妈妈,快换衣服上煤矿,我二舅不行了!”他尽量压低声音,不想叫大大那边听到。
健斌脸色苍白,急三火四地说,“还有谁去,快,都上车”。
栀兰感觉后脖颈“唰”地一下,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往下沉。她抓起椅背上的蓝布褂子就往外跑,脚底下的布鞋在门槛上磕了一下,差点绊倒。
栀兰的心跳得愈发急促。她紧握着座椅边缘,脑海里全是二弟福元病倒的身影,眼泪含在眼眶里,不敢让它流出来。
车子像头受惊的野兽,在坑洼的乡间土路上疯跑。车轮碾过碎石子,溅起的黄土噼里啪啦地扑在车窗上。
栀兰死死攥着前排座椅的靠背,脑子里全是福元的影子 —— 四五岁的时候,手里抱着小板凳,跟着栀兰满庄上玩,栀兰唱他也跟着唱。
七八岁的时候跟哥哥去地里干活,他自己记错了垄,非说哥哥记错了,他见栀兰帮哥哥说话,气得蹦着高哇哇大哭。
福元的肺气肿是从小的病根,年轻的时候身强力壮,倒不怎么显眼。可这几年,一进腊月就犯得厉害,他整夜整夜地坐着不能睡觉,一躺下就憋得喘不上气,咳得胸脯都快震裂了。
前两次发病,都是被救护车拉走的。栀兰记得去年冬天,她在医院走廊里守了一天一夜,那时候福元刚从鬼门关抢回来,脸瘦得脱了形,看见她来,还扯着嘴角笑:“姐,我没事。”
车厢里没人说话,只有车轮碾过石子的 “咯吱” 声,还有健斌时不时猛打方向盘的摩擦声。每个人的胸口都像堵着块石头,沉甸甸的,连呼吸都带着疼。
不知走了多久,远处终于出现了煤矿家属房的灯光,星星点点的,在黑夜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栀兰的心像针扎一样疼。
到了福元家,栀兰看到里里外外都是人,她的腿一下子就软了,健斌扶着她才勉强下了车。屋里的灯亮得刺眼,栀兰一步一晃地冲进去。
福元半仰在炕上,他的脸紫得像块猪肝,嘴唇发黑,大张着嘴,胸口剧烈地喘气,像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喘不上来。
“福元……” 栀兰扑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掉,砸在福元的手背上,“不怕,姐在呢,坚持住……”
福元微微睁开眼,气息微弱地喊着,“姐姐……救救我……我不想死……”。
他看见了健斌,眼睛一亮:“健斌……快救救我……”
“送医院!快送医院啊!”栀兰猛地回头,冲着屋里的人嘶吼,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
“医院不收了,叫回家准备后事。”不知道是谁小声说。
栀兰像疯了一样站起来,头发都散了,“他还能说话!还能喘气!赶紧想办法呀?不能硬挺着呀?”栀兰疯狂地大声喊着。
见福元的胸口起伏越来越慢,脸色从青紫变成了灰白,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散了。他忽然又用力攥了攥栀兰的手,“把我……埋到……姐夫旁边,我要……找俺……姐夫……”
栀兰的耳朵 “嗡” 的一声,什么也听不见了。她直挺挺地瘫坐在地上,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哭得浑身发抖,嘴里一遍遍地喊着福元,喊着二弟,可福元再也没能回应。
福元从小就是犟脾气,干起活来不要命,大大说他就是头 “犟驴”。
他十岁的那年夏天,跟着栀兰去海头赶集。三伏天的日头,晒到身上火辣辣的,他挑着一担盐走在前头,一气也不歇。
栀兰打着一把破了边的太阳伞,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福元,歇会儿再走!天太热了!”他却头也不回地喊着,“快走!不然,天黑之前就到不了家了!”
他就这么一口气走了二十多里地,硬是没停下歇过脚。好不容易到了家,他把担子一撂,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啥也不知道了。
妈妈吓得手都哆嗦了,大大赶紧冲了碗白糖水,一点点给他灌下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悠悠醒过来,脸色白得吓人。
他的那个犟脾气,一辈子也没改过来。不管在哪个单位,领导越表扬他,他就越能干,为了那份荣誉,他能豁出命来干工作。
当上了井长以后,他所领导的那个井口,每个季度都超额完成任务,福元本人年年都是先进生产者,照片挂在矿办的光荣榜上。
两年前,他们井口工人小宋,下班要路过火车道时,远处的列车已经拉响汽笛。他下意识地朝前方看了一眼,发现有两个小孩在火车道上玩,就快步冲过去,把孩子抱了下来就离开了。
当他走下铁道十几米以后,感觉有点不太放心,就回头看了一眼。果然,那两个孩子又跑了回去,在铁道上,继续玩石子。
眼看火车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小宋奋不顾身地飞奔回去,跑上铁道,把两个孩子猛地推离了轨道,两个孩子脱险了,而小宋却被列车撞倒。
小宋被追认为烈士,他所在的井口被命名为英雄井口,福元也因此被授予“英雄井长”的光荣称号。
自从当上的英雄井长,福元干起工作更是不要命了。咳轻的时候,他不在意,揣着几片止咳药照样下井。
到了三九天,天寒地冻的,他咳得越来越厉害,有时候咳半个小时都停不下来,好像要把肺子都咳出来似的,憋得脸通红。
福元一天也不肯歇着,白天黑夜守在井口,眼睛溜圆地盯着生产,半点不敢松懈,他的老肺病就是那时候被勾出来的。
他就这么硬撑着,病越来越重了,老肺病慢慢转成了严重的肺心病。后来实在扛不住,连站都站不稳,才不得不办了病退,在家慢慢调养。
福元一共八个孩子,两个大的刚结婚,最小的才十来岁,一家八口全靠他一个人的工资撑着,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他的工资本来就不高,再加上看病吃药,生活条件可想而知。家里别说没有啥吃的,就算有点好吃的也轮不到他的嘴里。
栀兰那几年的日子也特别艰难,每次去看父母,她都要绕到福元家坐会儿,看着他一天比一天瘦,咳嗽起来直打晃,心里又疼又急,却什么也帮不上。
有一年过春节的时候,逸卿单位分了五斤苹果,栀兰把几大的挑出来给了大大妈妈,剩下几个小都给福元拿来了,叫他留着到咳嗽厉害的时候啃一口,润润嗓子。
栀兰往兜子里装苹果的时候,小冠臣眼巴巴地在旁边看着,她也没舍得给孩子一个。
直到健斌和慧婕毕业,家里条件才刚好一点,趁大大过生日的时候,栀兰硬把福元留在家里住了几天,每天早晚都给他冲碗鸡蛋水,蜂蜜水,奶粉,让他喝下去补补身子。
栀兰每顿饭都变着花样给福元做吃的,可他就住了五天,说啥要回家。栀兰知道他是怕拖累自己,但又拗不过他,只能叫健斌再把他送了回去。
一想起这些,栀兰的心疼得像刀割一样。
她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为啥不住院?为啥非要等到这么严重才往医院送?”可是,无论她怎样,她的二弟,福元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