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媛找到了她在师范学校时的班长南征,请他在卫生局工作的母亲帮忙,为嘉濠做个专家“会诊”。
南征一家对筱媛给予了深切的同情和大力支持,他的母亲跟专家们一起,亲临会诊。
1981年12月20号,上午10点钟,一行专家走到嘉濠的病床前,为他做了细致的诊断。一个叫刘院长的人,摘下听诊器,表情平静地跟身边的医生说:
“我看他这个情况问题不大,就是慢性肝炎时间太久了,估计住院效果也不会太明显。”几个人都纷纷点头。
说完,那个刘院长转过身对着家属们说,“你们想住你就住几天,不想住的话,回家用点中药慢慢调理调理也行。”
嘉濠一听,一下子坐了起来,“那还在这住着干啥?赶紧买票回家。”
栀兰说:“不然明天再出院吧,今天就走有点太急了吧?”
“我可不在这住了,赶紧买票,赶紧去买票。”嘉濠说啥也不住了,说着就要下地。
逸卿说:“那我去办出院手续吧,筱媛回宾馆收拾东西,健斌去车站买票,咱们在车站会合,坐下午两点的火车回去。”
他联系了同学沈波,请他帮忙找了一台小车,沈波亲自带一台商务车,到医院把大家接上送到了火车站。
嘉濠可乐坏了,终于逃出来了。下小车桅兰要去扶着他。
“不用,我自己能走,来都是我就是自己走来的,啥事没有。”嘉濠说着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
筱媛就这样忙不迭地跟家人们一起回到了马场,对绍慧的父亲和南征的母亲,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平安和他的父母很快就把饺子,热水袋,暖瓶等住院用品都送到了医院。
嘉濠高兴地拉着亲家的手说,“这几天可是把我吓完了,你说我这要是真得上癌症,我这一大家子可咋办哪?”
“不用怕,有病咱就治,过一段时间好了就没事了。”亲家说。
“亲家呀,你可不知道啊,我住的那个病房里呀,满屋子到处都写着通红通红的‘肿瘤’这两个字啊,你说搁谁身上能不害怕呀。”
“大儿子把我往病房里一送,我一看——完了。我这不是没治了吗?这不就跟判了死刑一样吗?你说,犯人临上刑场前,那腿能不哆嗦吗?”嘉濠说起来绘声绘色,眉飞色舞。
“这回可好了,哎呀,虚惊一场!等我好了,我这回呀啥也不干了,天天跟你去打鱼。”
一屋子的人都在听他讲,亲家和对床的病友陪着他笑。孩子们也幻想着,会不会是真的会被误诊了呢?现在看他根本不像个得了重病的人哪。
桅兰的心里也一直认为嘉濠不可能是这种病。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他的心地那么正直那么善良,老天爷怎么可能这么待他?
有一年冬天,十队两个新入伍的两个孩子穿着刚发的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坐在嘉濠拉粮的车上往家赶。
车回到七队时,天已经黑了。嘉濠虽然不认识他们,但见天气这么冷,他们还得再步行十几里路才能到家,便把他俩带到家里,让他们吃碗热乎饭再赶路。
两个新兵临走时连声道谢。
栀兰问,“他们俩是谁家的孩子呀?穿上军装真精神。”
“我没问,看天太晚了,他们走到家得饿啥么样,就领回来吃点饭暖和暖和。”
寒冬腊月,全场调集劳动力来七队搞农田水利大会战,嘉濠看到一个年龄跟自己相仿的男人行李太单薄,二话没说,回家把狍子皮拿来给他垫在身子底下。
就是当年一心想要整死他的那个王大山找到他,说家里已经很长时间没见油星了,让他帮忙给买几斤豆油,嘉濠啥话都没说匀给他十斤。
栀兰和孩子们听说之后都都气愤地说不应该管他。嘉濠笑呵呵说,“君子不跟小人治气。他们都快活不起了,跟他们一样干啥?再说了,他费那么大的力气,不也没把我咋样吗?”
…… ……
栀兰越想越嘉濠感到委屈,她希望这是个梦,不是真的。
但是所有人都明白,事实不是他们希望的那样。
12月21号,从佳木斯回来的第二天,所有的老亲少友,甚至几年不见面的人都来了,一批又一批地到医院看嘉濠,把他高兴地一遍又一遍地跟人家讲他的“遇险”经历。
晚上,他躺在床上,兴奋地睡不着觉,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着白天的画面,他回顾着一天里见到的这些人,他猛地反应过来了——
晚上,当病房里只剩下他和病友两个人的时候,他躺在床上默默地流眼泪,他知道自己是真的病了。
病友劝他说,“你还有啥哭的呀,人不都有这么一天嘛。你看看你的家庭,你的这些孩子,多好啊。”
病友坐了起来,叹了口气说,“你跟我比比,你还有啥不满足的。”
病友和他同岁,他们年轻的时候就很熟悉。每天晚上都陪着嘉濠聊天。
嘉濠也坐了起来,抹着眼泪,哽咽着说:
“我不是害怕,也不是不满足,我是舍不得他们呀……哪怕再给我半年……,可现在却要我离开他们,我心里真是放不下呀……”
嘉濠的声音渐渐低沉,两眼闪烁着泪花,满脸都是对未来的担忧与不舍。
病友坐到他的床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伙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这一辈子做了那么多好事,老天爷不会亏待你的。”
说着,他也流眼泪了,他鼓励嘉濠说,“你就放心吧,你的儿女一定会有出息的,他们会照顾好自己和家人的。”
病房的窗外,月光如水,洒在地面上,把屋里映得惨白。嘉濠望着那片光影,心中涌起无尽的思绪,几个孩子们刚出生时候的样子,一遍一遍在他眼前晃着。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第一次见到栀兰的样子,她的脸白里透粉,两只弯弯的小眼睛,笑起来闪着光,身后拖着一条齐腰长的辫子,海蓝色的褂子,月白色的裤子,前尖绣着黑绒花的格布拉带鞋。
他想起栀兰给他绣得割绒鞋垫,鞋垫上的那对鸳鸯……那些温暖的记忆,像潮水一般涌过来,他感到锥心的疼痛。
他任由眼泪像屋檐流下来的雨水一样,无休止的滑落,枕头湿了一大片,两只手死死地攥着被子。
嘉濠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搜寻着还有哪些事没处理完,还有哪些事是他能做的。
他知道自己的离去,对于栀兰,对于孩子,对于整个家庭,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灾难。
三个大不用操心了,将来都错不了。慧婕跟舒婉有筱媛和平安管着,也放心了。
只是栀兰,她才那么年轻……,又没有任何收入……,她带着六个孩子得多难……
还有可怜的老儿子凤武,他才九岁……
想到栀兰和凤武,嘉濠心如刀绞。他的眼前立刻浮现出栀兰整天不吃不喝悲痛欲绝的样子,浮现出小凤武冻得小脸通红,眼泪汪汪地缩在炕角那副可怜的模样。
不想了,这一切都无法改变。嘉濠擦了擦眼泪,将无尽的牵挂装在了心里。
他闭上眼,在心里默默地在念叨,祈祷栀兰能坚强,把这家撑起来;祈祷孩子们能懂事,往后的日子多陪陪栀兰;祈祷小凤武平安长大,跟哥哥姐姐们一样,别掉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