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搬到市里,栀兰学会了记账。
她的小炕上散乱地摆着她记账的文具——不知道是捡谁一个没有皮的破笔记本,一截短得快要捏不住的铅笔头,还有一个左边是腿右边是绳的250度老花镜。
她的笔记本上,每张纸页都写得满满的,连上下留白都写的密密麻麻。她不懂汉字结构和笔画,完全是照葫芦画瓢,不是“面”字里多一横,就是“油”字旁边少个点。
如果不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来她写的是啥,有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像豆芽菜,有的字写得支楞巴翘像树枝丫,还有的一行字中间画几个圈,那个字她写不上来。
记账本上最大的特色就是,不管翻开哪一页,整版没有一个标点符号,“两根蜡1角2分一包盐5角一袋白面3斤豆油”等等,但是栀兰自己知道是咋回事。
孩子们见栀兰能拿笔写字了,总忍不住想看看她写的是啥,趁她不在屋的时候,就会拿起来小本子看一眼。看着看着,心里便不是滋味儿,就悄悄地合上本子放在一边。
有回栀兰进来,撞见舒婉正在看本子。她笑了笑说,“瞎写的,有啥么看的。”
日子久了栀兰养成了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她都要郑重其事地把老花镜架在鼻梁上,趴在炕上,把一天花出去几块几分钱,都记在本子上。
有时写着写着想不起来了,她就坐起来自己算半天。“对了,我还去买了一包火柴呐, 我说怎就对不上账了呢。”她自言自语道。声音不大,却把刚睡着的小儿子惊得翻了个身。
“妈妈,你记这些要干啥啊?” 凤武揉着眼睛问。
栀兰低头舔了舔铅笔头,笔尖在纸上顿了顿,“也不干啥,就是感觉一天不记,我心时就没有数。一个月就这三十多块钱,一撒手就花完了,到时候一家人吃啥呀?”
这话没掺半点假。自打养了那头老母猪,开销更是像流水似的。给猪买豆饼要花钱,买防疫针要花钱,连铺垫猪圈的干草都得花钱,哪样都省不得。
栀兰照样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去啤酒厂捞酒糟,扁担咯得肩膀生疼,她就在扁担上包块破布,脚步却不慢。
回来到园子里拔几棵青菜,切碎了拌进饲料里,按照红霞给她写的方子给猪配好饲料,让猪吃上,急忙进屋做早饭。
孩子们上班、上学都走了以后,她开始清理猪圈,起粪,冲水,每天都把猪圈打扫得干干净净。
晌午头日头最毒的时候,母猪趴在圈里打盹,栀兰也不闲着。她扛着锄头进了她的菜地,黄瓜架该搭了,西红柿该掐尖了,豆角、茄子能吃了,自从出了苗,她每天都在地里转着。
中午,栀兰自己在家的时候,从来不生火做饭。她一个人吃饭就是对付着吃几口垫垫肚子。
早饭剩点啥她就吃一口,如果没剩啥,她就嚼几口剩干粮,吃两口咸菜,趁猪睡觉,赶紧去菜园里锄草、浇水。
菜园里的活咋干也干不完,有时候铲地、垻(bei)垄,她一干就是几个小时,累得她腰都直不起来。就算看到儿子回来了,也舍不得叫他帮一下。
看看日头马上就要落山了,又该喂猪了,她放下锄头镐头,把饲料配完,拎到猪圈叫猪吃上,就到了做晚饭的时间了。
栀兰每天都是这样,像个陀螺一样,一刻不停地转着,她经常忙得中午忘记吃饭。
她白天只要一干起活来,就啥都顾不上了,可是天一黑天,她往躺炕上一躺,就像散了架子似的,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
她的腰就疼得像要断了一样,两条腿放在哪都难受。她这头躺一会儿,再掉过头去那边躺一会儿,怎么折腾都睡不着。
有时候她实在疼极了,就爬起来,靠着墙坐一会儿,摸着炕头的账本发呆。可天一亮,她又照样爬起来,去挑酒糟,去给孩子们做早饭。
她想,疼点、累点我都不怕,只要能挣钱就行,挣来钱,日子就有奔头,为了这几个孩子,再苦再难我也能熬过去。
邻居们看到栀兰累成那样,心疼地劝她:“你这两个闺女都那么大了,还上啥学呀?叫她们下来帮你一把吧,你也松快松快。”
栀兰总是笑着摇头说,“孩子们没有爸爸就够可怜了,我要是再不疼他们……,嗨,只要我还能干动,就不舍得让他们干活。”
她心想,我的目标是让我的六个儿女都能考上大学,而不是让他们在家给我养老。我现在这么累,就是为了他们将来不受累。”
这个念头,她从来没跟谁说过。她想,跟谁说都没用。说了别人也不懂,就算懂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
她干脆就把这些话嚼碎了咽进肚子里,记在心里。她每天就这样闷着头拼命地干活,从来不会主动跟人说起自己的心里的打算,从来也不会跟孩子们抱怨。
其实孩子们也真是没有办法帮她。可实在分身乏术。筱媛刚调过来的时候,带着孩子回来了,她发现不但帮不上忙,孩子还得叫栀兰给带着,倒给家里添麻烦,在家住了一个月,就去单位的宿舍住了。
慧婕和舒婉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都在紧张地备考,忙得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她俩每天都是天刚亮就起床,急三火四地吃口饭,跑去赶第一趟班车去一中上学。晚上也是坐最后一趟车回来,哪天到家都是七、八点钟了,吃口饭又开始写作业,哪还有时间干活呀。
大儿子逸卿光是操心就够让栀兰心疼的了,哪还能舍得叫他出力。二儿子还在读大学,小儿子还没长大。
外人从表面上看,感觉家里孩子这么多,热热闹闹的,哪个都能帮一把。可栀兰知道,她的孩子哪个也不是干活的人呐,我也不能为了干活把他们都留在家里啊。
晚上,栀兰又趴在炕上记账了。煤油灯的光忽明忽暗,照在她鬓角的白发上,也照在本子上新写的一行字上:
“今天小猪崽满月,能卖了。”
她对着那行字看了半天,忽然咧开嘴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像落了星星。
“对了,老儿子,明天不上课,咱俩去山上背点草吧,垫猪圈的草又没有了。”说完,栀兰转头一看,小凤武早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