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 年的第一场大雪落在了冬月二十的晚上,英桂站在镜子前,把两条长辫子梳了又梳。煤油灯在霜花凝结的窗台上摇晃,将她的影子投在糊着报纸的墙上。
英桂转眼到了该嫁的年龄,不知道是不是当年那件事情的影响,26岁的她一直没找到太合适的对象。
追求她的那几个人,除了成份好以外,其他方面都不理想,无论是本人条件还是家庭情况,英桂和家里都不满意。
其实英桂心里一直有一个人,就是林家兴的儿子林志峰,是英桂初中的同学。林志峰高中毕业,性格温和,不爱声张,学习成绩特别好,而且长得也是一表人才。
记得在初中的自习课上,英桂回头跟他借橡皮,撞见他课本下藏着的《普希金诗选》,书脊上用钢笔写着 “林” 字,那英俊刚毅的笔锋,就像他笑的时候扬起的嘴角,不知道为啥,英桂的脸猛地红了。
一走神,英桂竟然没接住他递过来的橡皮,两个人同时去捡,不小心头又碰在一起。从那以后,英桂上课总溜号,初中毕业就下来工作了。
英桂初中毕业就和林志峰的姐姐林芳在一个班组,两个人好的跟亲姐妹一样。没事的时候,林芳总是找各种借口带英桂去她家里玩。
一家人待英桂也都那么亲切。
赶上晚饭的时候,林妈妈就会拉着英桂的手,说啥也叫她吃完饭再走。时间久了,英桂也跟他们相处的像家里人一样。
有一天,英桂在林家刚吃完晚饭,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林志峰把自行车推到她跟前,像哥哥一样:“我送你。”
随着自行车颠簸,英桂感受到林志峰雨衣下肩膀的温度,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着雨水的腥甜,从此刻进了骨头里,两个人也贴得越来越近。
但一切在 1966 年的秋天戛然而止。那天英桂去林家,正撞见红卫兵在他家抄家。林志峰的父亲被按在地上,白衬衫染着血,林志峰抱着一箱书往灶坑里扔,火苗舔着《安徒生童话》的书页。
林家兴成了队里第一个在群众大会上批斗的坏分子,栀兰严厉地制止了英桂和林志峰的交往。
她动情地劝英桂,“我这一辈子过得有多难你最清楚了,还不都是因为吃了成份不好的亏?我决不能让你再过我这样的日子!”
英桂的年龄越来越大,眼看着别人给英桂介绍的人选一个不如一个,全家上下心急如焚。
冬天的一个晚上,哥哥吃完晚饭过来找栀兰,“看水房的老刘头想把英桂介绍给他那个当兵的儿子刘成钢,我看年龄和家庭成份都挺合适,家里也没啥负担,你跟英桂商量商量?”
栀兰有点难住了,在那个年代能找个当兵的对象,是最好不过的了,既有身份又有地位。但是对这个老刘头,她心里实在是不太愿意接受。
其实栀兰对老刘头印象不好,是地域的偏见,苏北农村属于封闭落后地区,栀兰又出生在男尊女卑思想严重的封建家庭。
她认为,男人,尤其是长辈,就应该像大大和哥哥那样,在女孩子或晚辈面前不苟言笑。
老刘头是地地道道的东北人,性格比较开朗、直爽,又热情,不论见了谁总是笑容满面,露出嘴里的大金牙主动打招呼。
栀兰看他这么大的年龄了,见着谁都咧着嘴笑,让人心里有点说不出是啥感觉,所以心里就对人家有点小偏见。
“我认为还是先见见刘成钢这个人再说,他们家是从外地过来的,刘成钢来了第二年就当兵去了,不知根不知底的,他到底是个啥样的人谁都不清楚。”嘉濠提出了稳妥的建议。
他接着说,“要真是相中了这个人,他爹的事不重要。你想啊,老刘头才五十来岁,也不可能跟儿子在一块过,他烦不烦人也碍不着英桂的事。”
栀兰听嘉濠说的确实有道理,再想想英桂的年龄也真的不能再往后拖了,同意了嘉濠的建议。
哥哥把要求见面的意见回复了后,英桂很快就收到了刘成钢从部队寄来的信,说他月底回来探亲,能在家里住一个月,过完年再回部队。
栀兰拿着刘成钢的信,跟哥哥、嘉濠在一起研究了好几遍,也没看出啥问题,就让英桂写了回信。
过小年这天的晚上,刘成钢穿着笔挺的军装,用带红五星的军挎背着满潢一包毛主席像章,和他的父亲一起来到了大大家。
刘成钢的军用大头鞋踩在雪地上,发出 “咯吱咯吱” 的响。英桂隔着窗户看见他,军装笔挺得像根旗杆,红领章在暮色里晃眼。
“这些是给孩子们的。” 刘成钢卸下军挎,白布展开时,英桂听见孩子们一阵惊喜的叫声。几家加起来差不多二十个孩子,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如此精美的纪念章。
几百枚领袖像章在灯光下泛着金光,有全彩珐琅的,有带 “为人民服务” 字样的,最显眼的那些夜光像章,五角星在暗处闪闪发亮。
逸卿和筱媛她们像见了梦寐以求的稀世珍宝一样,对每一款像章都爱不释手。但是出于礼貌和对大人们的尊重,他们还是忍痛割爱,只拿了两枚就出去了。
饭桌上,老刘头拍着儿子的肩膀:“成钢这孩子实在,在部队立过三等功。” 嘉濠递过去的旱烟被挡回来:“我不抽烟,部队不让。”
饭后,英桂把他们送到门口,刘成钢从裤兜掏出个铁皮盒:“给你的。” 里面是块上海牌手表,英桂想推辞,刘成钢却直接给她戴在手腕上,”我攒了半年的津贴买的。”
也许是他穿的那身梦幻般的军装牵动了丁家每一个人的神经,也许是那些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让全家人对刘成钢刮目相看,更或许是军装下的那个挺拔魁梧又英俊的外表掳获了英桂的心,他们只见了一面就订下了婚期。
看到两个人站在一块那么般配,大家都感觉很有面子,十来年一直压在心里的这块大石头终掉下来了。
一个月相处下来,英桂对成钢印象也特别好,他总是那么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地,话不多,但很朴实。渐渐地两个人也处出了感情。
春节过后,刘成钢假期也快结束了。栀兰的大姑夫和表姐夫从关里来了,大大叫英桂把成钢也叫了过来,八个男人坐了一大桌子。
“这是大姑夫,这是表姐夫。”哥哥介绍给成钢。
“噢,表姐夫。噢,大姑夫。”刘成钢憨厚地打着招呼。听见他正好给叫反了,嘉濠又给他介绍了一遍,大家就当做是紧张。
“大姑夫吃菜,表姐夫吃菜。”过了一会,刘成钢热情地给他们夹着菜,德禄看他总是把这两个人给反着叫,尴尬地直咳嗽。
因为老家来了亲人,晚饭后他们聊到很久。家人见成钢听不懂也插不上嘴,就叫英桂送他先回去了。
晚上,孩子们都睡着了,嘉濠躺在炕上忍不住小声笑了起来。
“你笑啥么?”栀兰小声地问道。
“我笑那个刘成钢,这一顿饭都吃完了,也没记住姑夫和表姐夫。告诉他‘这是大姑夫,他一出口就变成了表姐夫。告诉他‘这个是表姐夫’,结果他一张嘴就变成了大姑夫。”
嘉濠笑着问栀兰:“你说他是嘴笨呢?还是那个——”嘉濠小声说着,用手指指自己的头。
“不能吧?他要是真“缺”,这都一个月了,英桂还能看不出来呀?”栀兰总感觉不像,看着人挺精神的,但是听嘉濠这么一说,她又有点犯嘀咕。
“我明天问问英桂。”栀兰说完,搂着舒婉就去睡了。
“‘情人眼里出西施’啊,她要是能发现,还能跟他来往这么长时啊?我看这两个人黄不了,你还是别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