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过后，暖阳倾洒大地，气温逐渐回升。地面上的积雪慢慢开始融化，大片黑土地渐渐展露了真容。
这片沉寂了一冬的肥沃土地终于苏醒，路边的小草和地里的野菜都争着抢着往外冒。
没几天，地里的荠荠菜，路边的婆婆丁、车轱辘菜连成了片，还有那些叫不上名的山野菜，叶片肥厚得能掐出水来，比在关里家菜园子里精心侍弄蔬菜还要茁壮还肥实。
嘉濠蹲在田埂上，随手摘下一片嫩生生的野菜叶，放在鼻尖轻轻地闻着。清新的草香混着泥土的气息钻进鼻腔，可他眼底却没有半分喜悦。
这个地方确实不错，一年到头吃喝不愁，可是除了种地没有别的事可干，将来要是小孩子们都窝在这里，能见多大的天日？总不能叫栀兰和孩子们守着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地过一辈子吧。
嘉濠的眼前浮现出村里妇女们粗糙黝黑的面孔，被风吹日晒得跟麻土豆一样。
一想到栀兰还在老家撑着瘦弱的身子替他操持着家务、独自照顾着两个孩子，他胸中就会涌起一股酸涩。我不能叫栀兰跟着我过一辈子这样的日子。
在这里，粮食的确是很富足，大人孩子吃饭绝对没有问题。可是到手的钱却少得可怜。年末了再扣点顶点，除去日常开销，几乎剩不了多少积蓄。
老家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接济，俺千里迢迢撇家舍业，要是攒不下钱，那出来还有啥么意思？
经过几夜的辗转反侧，嘉濠向大大和哥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建议等天气暖和了到周边转转，看看能不能找一个挣钱多一点的地方。
爷三个一拍即合，说走就走。他们背上行李，沿着蜿蜒的土路，踏过泥泞的小径，把周边的村镇走了个遍。
最后发现，曙光农场已是北大荒最北端，再往北便是茫茫雪原与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他们决定“南下”。
五月的阳光已带着几分暖意，他们辞了农场的工作，跟房东道了谢，带上行李就出发了。
大大这些年做生意走南闯北的，对外面的形势了解得比较多，四十刚出头的年龄正是好时候，出门一点也不打怵。
哥哥性格稳重，说话办事小心谨慎，对各方面的事情考虑得很周到。
嘉濠有思想，有活力，对大人孩子的未来考虑的比较超前。
用栀兰的话说，爷三个人在一块，就是“金三角”，她一万个放心。
几经打听，他们得知勃利县有座煤矿正在招工。虽说井下的活苦点累点，但是给的工资高，还发工作服，一年到头不用自己花钱买衣服穿。这对急需挣钱安家的嘉濠和哥哥来说，无疑是个难得的机会。
“活累点不怕，俺出来不就是找活干的嘛。”嘉濠说，咱先去看看到底怎样再决定。
他们赶到矿区的时候，正好有几个刚下班的工人迎面走了过来。
在夕阳的余晖下，他们好像从地底钻出来的黑影。
这几个人浑身沾满煤粉，原本的工装早已辨不出颜色，黑色的煤尘糊满脖颈，就连睫毛上都挂着细小的煤粒。
他们如果没在走路，准会被当成泥人。他们黑得简直叫人无法形容，浑身上下都是黑的不说，就连脸上也黑得跟锅底一样。
他们不说话还好，可是他们每个人都在叽里哇啦兴奋地讲着。
哥哥盯着他们红虾虾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呲着一口大白牙，一双贼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露着粉红眼圈，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哎同志——”嘉濠朝他们点头。
“是来找活干的吧？”嘉濠话还没说完，对方就开口了。
那人操着浓重的方言，不等嘉濠开口便热情地迎上来，“俺们这儿别的不敢说，就是钱给得实在！”
他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井下的工作流程，从采煤到运输，从安全注意事项到工资结算，事无巨细。
哥哥忍住笑，听了情况说，“条件肯定是很艰苦，干活也很累，但是待遇好，工资高。我和嘉濠年轻，可以干几天试试，俺叔就莫受这份罪了。”
嘉濠看着眼前这几位 “黑得发亮” 的工友走远了，忍不住打趣：“哎哟我的亲妈妈唻，可吓死我了。这要是一个人遇到他们，魂儿都得叫吓掉了。”
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可心里却都在暗暗掂量着这份工作的分量。
“行，趁现在用人，你俩先去把位占上。但是一定要小心，煤矿这地方，容不得半点马虎。下边不比地面，千万注意安全。可干就干，要是觉得不行，随时收拾东西走人。”大大嘱咐完了接着说：
“我再往县城里碰去碰运气，看看还有啥么可干的没有，有了消息我就联系你们。我常年在外边转，你们不用惦记我。”
第二天，嘉濠和哥哥就开始正式上班了。嘉濠幽默地说，“没想到俺俩也成了吓人的‘煤黑子’了”。
他们参加了一天的简短的岗前培训。昏暗的工棚里，老师傅用一截木炭在木板上画着巷道示意图，沙哑着嗓子叮嘱：“记住这些通风口和逃生通道，关键时刻能救命！”
那布满老茧的手指划过 “工作面” 几个字时，重重顿了顿，“尤其在掌子面，千万留意顶板和侧帮，别只顾着刨煤丢了命！”
没到过井下的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下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既然下去了，就得硬着头皮干了。
真正下井的那一刻，嘉濠才体会到什么叫 “炼狱”。狭窄的巷道低矮阴森，头顶的矿灯只能照亮巴掌大的地方，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煤尘，鼻孔里、嗓子里都灌满了呛人的味道。
他弓着腰，几乎是每一步都要爬着往前走，一会就把膝盖磨得生疼。
说这里是煤矿，实际上就是个小煤窑，嘉濠到了下面一看才知道，那就是个煤洞。绞车只能把他们送到有轨道的地方，走到煤层还有挺远的一段距离。
下了绞车他们需要弯着腰才能走到掌子面。因为煤层在头顶上，像嘉濠这么大的个子，抡镐头的时候得跪在下面才能使上劲儿。
刨到岩石的时候，费了半天的劲也抠不下来一块。每刨一下都要使出全身力气，碎石飞溅，煤渣顺着领口灌进后背。
有时刨到大片煤层，“哗啦”一下掉下来一大面，躲不及就砸到了身上。
嘉濠力气大，跪在碎岩石上，用力一挥，一大块煤壁坍塌下来，漫过头顶从他的眼前落下。
嘉濠吓出一身冷汗，摘下柳条帽一看，帽顶砸瘪了好几块，有几处出现了裂缝。
他们所有的防护措施就是靠这顶戴着头灯的柳条帽子，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嘉濠把刨下来的煤装在麻袋里，背着它一点一点地爬到坑外。半麻袋煤块压在身上，嘉濠感觉他的腰像断了一样，胸里火辣辣地疼，每往前爬一步，眼前直冒金星。
八个小时的工作如同一场漫长的煎熬，他们就这样来回地往返着。爬着，跪着，刨着，背着。他咬着牙，坚持着。
升井的时候，嘉濠好像从煤堆里捞出来一样，连吐出的痰都是黑的。
“旁人能干，俺俩就能干！”晚上吃饭的时候，嘉濠摸着被磨漏了膝盖的新工作服，和哥哥互相鼓励着。
油灯昏黄的光晕中，他们望着对方被煤灰染黑的脸，忽然笑出声来。这笑声里，有苦涩，有不甘，更有绝不认输的倔强。
虽然他们浑身漆黑，但是心里是亮堂的。嘉濠坚信：这么苦的活都能坚持下来，未来就没有什么能难住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