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黑下来了，一家人上完坟回来各自回到自己的屋里。栀兰的心情和嘉濠一样，一直都很沉重，他们俩谁都没有说话，一人哄着一个孩子睡觉。
栀兰把牧洲先哄睡了放下，接过嘉濠怀里的逸卿说，“你过去看看佳荞吧，那个丫头太可怜了。”
院子里又黑又静，风吹过树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嘉濠深吸了一口气，来到奶奶的堂屋门前。
“荞——”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屋子里一点回音也没有。
嘉濠悄悄地掀开帘子走进去，昏暗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
他借着门外那点微弱的光亮，看到佳荞趴在靠里墙的床角上，又黑又小，像一只病得奄奄一息的小狗，在黑暗和孤独中蜷缩着。
“佳荞 ——” 嘉濠又小声叫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心疼和颤抖。
床角的“小黑团”动了动。
嘉濠摸索着找到奶奶以前用的小油灯，想点着它照个亮。然而，当他拿起油灯时才发现，灯碗里早已没有灯油，灯芯也干得发硬。
嘉濠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像被刀扎了一样，疼得他浑身的骨头仿佛都散了架。他两条腿僵在地上，手里还机械地端着那盏小油灯。
他难以想象，可怜的佳荞在奶走后的这段日子，独自一人，在这漆黑冰冷的屋子里，是怎么熬过来的。
屋里没有光亮，没有温暖，甚至没有一点生气，就像空了多年没人住过的老屋子。
嘉濠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四处看了看，房间里所有物件的摆放都和奶奶在的时候一模一样。
就连奶奶那块蓝色的包头巾，也还像以前一样挂在床头上。嘉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顺着两腮滑落到身上，手背上。
佳荞坐了起来，她那双明亮却又满是哀伤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啊——啊——”地拍着床叫嘉濠坐下来说话。
奶奶走了，佳荞最信赖的就是嘉濠了。她虽然不会说话，但她的眼神和动作却传递着对嘉濠的信任和依赖。
奶奶去世以后，嘉濠还是第一次走进这个屋子，他也是第一个特意来关心佳荞的人。
他对奶奶的感情，一点也不比佳荞差。在他们兄弟姐妹六个人里，嘉濠是奶奶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长大的，奶奶把他当成命根子。
他不敢回想奶奶临终时的场景，不敢去看奶奶用过的东西。他以为过一段时间，大家就会慢慢放下，包括他自己。
他还以为父母、兄弟姐妹都在的佳荞，怎么也不至于一个人，孤零零地，还趴在这张老床上。
没有灯，也没有希望。一个哭不出来也说不出来的哑巴妹妹，像被世界抛弃了一样，在这个充满回忆的黑屋里，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挨着。
嘉濠的内心被自责和愧疚撕咬着，他心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是啊，除了奶奶，哪个屋里都容不下佳荞。妈妈的床上有佳葵，房间本就狭小，没有她的地方。
佳蓉的屋里虽然有地方，可是佳荞去了只能挨打受气，她宁愿在这个被忽视的角落里自生自灭，也不想去佳蓉的床上忍气吞声，挨打挨骂。
在这张床上，在这个黑暗的小屋里，在对奶奶的思念中，她独自承受着生活的苦难，安静地回味着和奶奶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她的心里已经很满足了。
嘉濠的心疼得不能呼吸，拖着两条僵硬的腿，麻木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他不想惊动栀兰，悄悄地躺在一边，满脑子里都是趴在黑暗里的佳荞那可怜的身影。
“唉！这样的日子啥么时候是个头啊？”桅兰心疼地叹着气，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她早已察觉到丈夫的异样，也明白他心中的苦痛。
听到栀兰的声音，嘉濠擦了擦眼泪，强打精神说，“再咬咬牙！我总认为时间不能太长。粮食缺成这样，上边肯定能知道。” 他试图用这样的话语安慰妻子，也安慰自己。
夫妻俩躺在床上，小声地说着白天不敢说的话，生怕被别人听到。
窗外，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你看嘉渝和嘉湛，腰都挺不直了。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出一天的力，才吃那几两粮食能顶多大一会儿呀。”
“嗯，这几天我也看到了，眼下这个家里最苦的就是他们两个了。奶奶在的时候，还能贴补贴补他们……”嘉濠无奈地叹了口气。
想起两个弟弟每天在地里辛苦劳作，却依然吃不饱饭，他的心里就不是滋味。
“都说‘人挪活，树挪死’，咱这么一大家人，要是不想办法闯出去，就只能窝在这里等死了。”
栀兰实在不甘心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家人，在如此艰难的境况中苦苦挣扎，她一定要想办法说服丈夫勇敢地冲出困局。
“你没听他们天天大会小会的讲吗？这个时候谁要是敢跑出去，就是反对大跃进，反对社会主义建设……”嘉濠明白现在离开的后果。
“可是你要是再不走的话，这两个小孩……”桅兰哽咽着，声音越来越小。
这段时间，小逸卿总是哭咧咧地跟在她身后要吃的，小牧洲叼着干瘪的奶头吸不出奶水，在她怀里哇哇直哭……一想到这些，栀兰的心就像有一团火在烧着，让她疼痛难忍。
“我怕万一叫他们抓着把柄，不往死里整，也得定我个‘叛逃’罪。那咱以后的日子可就更难熬了。”为了让家人安宁一点，嘉濠不想再雪上加霜了。
“所以，我想趁着眼下他们的防备还不严，叫你跟俺大大去北大荒。”栀兰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她激动地坐了起来，期待地盯着丈夫的眼睛。
嘉濠也吃惊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她没想到栀兰会有这冒险的想法。
大大刚去东北的时候，嘉濠的脑子里也闪过这个念头。但那只是一闪念，一滑就过去了。他觉得现在想这些还有点为时过早，至少要等两个孩子再大一大才能考虑。
“你想想，从土改到现在，哪次运动他们消停过？那两个孬种不把你踩在脚底下，他们是不会死心的。”她想起丈夫平日里遭受的不公和排挤，心中充满了愤怒。
“放心吧，我没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他不敢把我怎样。”嘉濠轻轻地抚摸着栀兰像撮衣板一样后背，内心交织着万般疼爱和不舍，泪水默默地滑落。
“我一个大男人，说走抬腿就走了，可是你怎办？”嘉濠也哽咽了，“这个时候，我要是不在家，你得有多难……”他无法想象栀兰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在这个艰难的环境中怎样去生活，他舍不得。
“这个你不用怕，俺娘家是贫农，他们不敢把我怎样”，桅兰镇定地安慰着丈夫，希望能给他一些信心和勇气。
见嘉濠没说话，她趁热打铁，“只要你能闯出去，大人孩子就有活路，咱这个家就有希望。好歹我也在公家干过几年工作，家里这点事难不倒我，你就放心吧。”
“我这一走，万一要是没有想的那么好，可就连后路都没有了。”这是嘉濠性格，做什么事情之前，他都要考虑得万无一失才行。他担心自己去了东北也无法改变现状，反而让家人陷入更糟糕的境地。
栀兰坚定地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不相信那么大一个中国，就没有俺俩的容身之地。”
这一夜，他们兴奋得没有了睡意，两颗年轻的心激烈地跳跃着；当想到不久的将来即将分离时，两个人又相拥而泣，心中充满着万般的不舍。
不知不觉间，天也渐渐放亮，晨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充满希望的脸上，两个人相视而笑。
土改以来，他们从未像今天这样踏实过。尽管前方的道路充满未知，但他们相信，只要心中有希望，就一定能够走出困境，迎来属于他们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