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格物院深处。这座象征着帝国未来、汇聚了无数奇思妙想的宏伟建筑群,此刻的氛围却悄然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不复往日的纯粹专注与昂扬向上。伏牛山一战,“猛火油柜”与“震天雷”展现出的毁灭性威力,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不仅震撼了朝野,也深刻影响着格物院内部。
“火器”,这个由皇帝陛下亲自推动、格物院倾力打造的新生事物,一跃成为整个机构最耀眼也最敏感的核心。随之而来的,是资源的倾斜、陛下的高度关注,以及难以避免的…人心浮动。
皇帝陛下对“猛火油柜”燃料危机的重视,如同无形的指挥棒,将格物院的精力大量导向了负责猛火油提纯、替代燃料研究的“猛火部”。人员、经费、优先的实验场地,如同百川归海般涌向猛火部。那些日夜围绕着“石脂”(石油粗提物)、“硫磺”、“硝石”、“油脂”混合配比而忙碌的身影,成为了格物院的新贵。
然而,这并非没有代价。
“农业器械部”的院落显得有些冷清。几位博士围着一张改良曲辕犁的图纸,争论声也带着几分意兴阑珊。
“唉,图纸再好,没有精铁,没有匠作监的优先排期,也是白搭。”一位年长的博士叹气,用笔杆敲了敲图纸,“看看人家猛火部,要什么有什么!听说陛下还特批了内帑…”
“可不是嘛,”另一位年轻的博士接口,语气带着不甘,“我们这‘贞观犁’若能推广,增产的粮食能活多少人?可眼下…连试制的材料都卡着!格物院的‘格物致知’,难道就只剩下烧杀的火器了吗?”
“慎言!”旁边人连忙提醒,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小心隔墙有耳!猛火部是陛下心头肉,咱们…还是先把手头这水转筒车的轴承问题解决吧。” 语气中的无奈与失落,清晰可闻。
“纺织部”的工坊里,飞梭织机的“咔哒”声依旧清脆,但负责此项目的博士看着申请增加织机数量的报告迟迟没有批复,眉头也锁紧了。隔壁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猛火部试验场)传来,让他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种因资源分配不均、关注度差异而产生的怨怼和失落,如同细微的尘埃,在格物院这座灯塔的内部悄然弥漫。而这份微妙的裂痕,正是某些潜伏在暗处的眼睛,所期待撬开的缝隙。
这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格物院高大的门楼拉出长长的影子。负责研究“石脂燃烧配比”的格物博士赵德明,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大门。他出身寒微,靠着对技术的狂热痴迷和过人的毅力才跻身格物院,性格耿直木讷,不善交际,全部心思都扑在如何让那粘稠的黑油燃烧得更猛烈、更持久上。连续几日的实验进展不大,让他眉头紧锁,只顾低头想着配方,浑然未觉一个身影已悄然跟了他一段路。
“赵博士留步!”一个清脆悦耳、带着异域风情的女声自身后响起,如同珠落玉盘,在这略显沉闷的黄昏格外引人注意。
赵德明一愣,茫然回头。只见暮色四合中,一位身着艳丽胡裙、身姿婀娜的年轻女子俏生生立在那里。她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鼻梁高挺,眼窝深邃,一双眸子如同高原上的湖泊,清澈又带着神秘的笑意。她是吐蕃使团中以“歌舞教习”名义留下的舞姬之一,名叫卓玛。
“姑娘是…?”赵德明有些局促,他平日只与烧瓶、坩埚打交道,甚少与如此明艳的女子接触。
“小女子卓玛,”卓玛盈盈一礼,姿态优雅,眼波流转间带着天然的妩媚,“久闻赵博士大名,乃是格物院中钻研‘石中火’、‘地底油’的翘楚,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她的话语带着恰到好处的仰慕。
赵德明被这直白的恭维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讷讷道:“不敢当…在下只是尽本分…”
卓玛嫣然一笑,如同雪莲绽放,主动靠近一步,一股混合着异域香料与淡淡体香的甜腻气息飘入赵德明鼻中:“博士太过谦了。小女子虽在长安时日不长,却对博士这般醉心技艺、造福社稷之人钦佩不已。” 她话题一转,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偶然”和“好奇”,“说来也巧,小女子在吐蕃故乡时,曾见祭司在祭祀大典上,使用一种取自‘黑水泉’的粘稠之物,混合了羊脂、松香粉末,点燃后火焰竟是幽蓝色,经久不灭,甚至能在水中燃烧片刻!不知…此法对博士钻研那‘猛火油’,可有半分启发?”
“黑水泉?混合…羊脂?松香?幽蓝火焰?水中燃烧?”赵德明如同技术狂人嗅到了最诱人的饵料,瞬间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疲惫一扫而空,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姑娘!此法当真?可否…可否详述其混合比例?火焰温度如何?那‘黑水泉’又在吐蕃何处?”
卓玛看着赵德明急切的样子,心中冷笑,脸上却笑容更盛,眼波流转间媚意更浓:“博士莫急,此处人来人往,岂是说话之地?” 她又靠近了半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诱惑,“博士若不嫌弃,前方不远有家胡人经营的‘葡萄酿’酒肆,新到的西域葡萄酒甚是甘醇,小女子愿为博士细说所知…或许,还能想起些祭司秘传的方子?”
赵德明看着卓玛近在咫尺的娇媚容颜,听着她提及的“秘传方子”,再闻着那不断钻入鼻腔、令人心旌摇曳的异香,连日实验的疲惫和对新知识的渴望交织在一起,心神一阵恍惚。格物院里同僚的抱怨、资源的紧缺、实验的瓶颈…此刻似乎都变得遥远。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好…有劳姑娘引路。”
卓玛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胜利弧度,转身款款而行,摇曳生姿。赵德明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身影没入长安城渐起的暮色与喧嚣之中。
就在赵德明被卓玛引向未知的酒肆之时,格物院另一位因所研项目(如改良水车效率)被暂时搁置、心中郁郁的年轻博士,也在“偶遇”一位热情健谈、声称对“唐人工匠智慧”无比崇拜的吐蕃商人,被邀请去“鉴赏”来自西域的“新奇机械图谱”。
而在格物院高墙之外,吐蕃驿馆的密室中,禄东赞正对着他年轻气盛的儿子钦陵,面授机宜:
“…记住,目标不是完整的‘神器’,那如同镜花水月,且极易暴露。我们要的是其核心奥秘——那能燃起不灭魔火、引发雷霆之怒的‘关键之物’!是配方!是配比!哪怕只是其中一味关键材料的名称,一个提纯的步骤,甚至只是观察到他们实验失败的原因…这些碎片,都是无价之宝!带回吐蕃,我们的智者便能从中拼凑出真相!”
“父亲,格物院如同铁桶…”
“铁桶?”禄东赞眼中闪烁着老狐狸般的精光,“有人的地方就有缝隙!重金!美色!权势!甚至是对现状的不满…总有一把钥匙能撬开!长安城这么大,格物院的人也总要吃饭、交际、抱怨…这就是我们的机会!记住,耐心,像雪豹捕猎一样耐心!”
美色、秘闻、对同僚或资源分配的抱怨,甚至是对“奇技淫巧”地位的牢骚…这些平日里微不足道的人心缝隙,此刻正被吐蕃精心编织的“暗线”,如同蜘蛛吐丝般,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试探着。格物院这座象征着帝国无上荣耀与未来的灯塔,其坚固的基石内部,一道细微却足以致命的裂痕,正在无人察觉的阴影中,悄然滋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