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清晨，寒意已浓。青风城西的河滩上，薄雾尚未散尽，带着水汽的冷风拂过，让早起的人忍不住缩紧脖子。
但凌云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粗布短褂随意搭在肩上，赤着精壮的上身，他独自一人站在宽阔的河滩中央，任清晨微凉的河风拂过肌肤。
晨光熹微，柔和地洒落在他身上，为他古铜色的皮肤镀上一层健康而充满力量感的光泽。流畅而紧实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每一块都蕴藏着惊人的爆发力，早已彻底告别了半年前那种病弱不堪的瘦削模样。近半年的艰苦锤炼，日复一日的打磨，让他的身体完成了脱胎换骨般的蜕变。
他双目微阖，神情专注而平静，呼吸悠长深远，仿佛与这片天地同频共振。随着那独特而稳定的呼吸节奏，他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起初并非刻意挥拳，更像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舒展与活动。手臂缓缓抬起，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顺畅写意；脚步沉稳迈出，姿态从容不迫，似闲庭信步。
然而，这舒缓的韵律渐渐加速。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疾，仿佛体内积蓄的力量找到了倾泻的闸口。拳头破空而出，带起凌厉的呼啸风声；脚步腾挪辗转，在湿漉漉的河滩淤泥上留下一个个清晰有力、深浅不一的脚印。
他正在打拳。
打的依旧是那套最初模仿自石磊的《碎石拳》。
但此刻这套拳法在他手中施展开来，早已洗尽了当初的生涩与笨拙，臻至化境。每一拳轰出，都裹挟着一往无前、开山裂石般的气势，仿佛要将面前无形的空气都彻底击穿、粉碎！每一脚踏实地面，都稳如磐石，深扎大地，仿佛与脚下这片河滩、这片厚土融为了一体，汲取着无穷的力量。
他的拳，早已超越了单纯力量的堆砌，其中蕴藏着一股独特的韵律，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境。那是历经无数次枯燥的挥拳、无数次与冰冷顽石的硬碰硬、无数次在疼痛与疲惫的深渊中挣扎后，千锤百炼、凝聚升华出的——拳意！
这股拳意，质朴无华却刚猛绝伦，坚韧不拔如同顽石，带着一股从骨子里透出的、百折不挠的韧劲，恰似河滩上那些被湍急水流冲刷了千万年，却依旧棱角分明、坚硬无比的鹅卵石。
随着拳势愈发猛烈，凌云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深沉，如同拉动古老的风箱。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沿着紧实的脊背蜿蜒而下，滴落在脚下被踩实的泥土上，瞬间就被干渴的大地吸收殆尽。
他原本微闭的双眼，此刻缓缓睁开。
眸中，往日的迷茫与沉寂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纯粹的、锐利如鹰隼般的专注光芒，仿佛两柄刚刚淬火出鞘的绝世利剑，锋芒毕露，足以洞穿世间一切虚妄与阻碍。
“喝！”
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喝声自喉间迸发，右拳如流星赶月，带着全身凝聚的力量，猛地向前方轰然砸出！
这一拳，看似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炫目的花巧。然而拳锋未至，一股无形的凛冽气浪已率先咆哮着向前奔涌，将地面散落的几片枯黄落叶震得激扬翻飞！
“砰！”
沉重的闷响传来，拳头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一块半埋在湿润沙土中的巨大顽石之上。
没有预想中石破天惊的爆裂巨响。
只有一声异常沉闷的碰撞。
但诡异的是，那块坚硬无比、饱经风霜的巨石，表面竟在这一拳之下，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无数道细密而深刻的裂纹！
凌云却恍若未觉这骇人的景象。
他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台永不知疲倦的精密机器，继续忘我地挥舞着双拳，将整套《碎石拳》演绎得淋漓尽致。脑海之中一片澄澈空明，再无半点杂念萦绕。
只剩下拳！
只剩下意！
只剩下自身与这片孕育万物的天地间最纯粹的交融！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仿佛化身成了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水流时而舒缓如歌，时而奔腾咆哮。
他又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座巍峨耸立的山岳，任凭风刀霜剑、岁月侵蚀，依旧傲然挺立，岿然不动。
这种奇妙的感受，玄奥而难以言喻，却又如此真实地充盈着他的身心。
就在他的拳法演练至最酣畅淋漓之境，那股凝聚的拳意也随之攀升至巅峰顶点的那一刻——
异变陡生！
嗡——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源自九天之外，又似来自九幽之下的奇异嗡鸣，蓦然在意识深处响起！
河滩上原本静静弥漫的稀薄晨雾，突然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动，剧烈地翻滚起来，并受到某种强大力量的牵引，疯狂地朝着凌云所站的位置汇聚、奔涌！
不止是这有形的水汽。
空气中，那些无形无质、常人无法感知、被称之为“灵气”的天地精华，也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无比活跃！它们如同被至高无上的号令唤醒的忠诚士兵，从四面八方、从草木缝隙、从流水之中、从泥土深处，争先恐后地奔袭而来，朝着凌云的身体，汹涌汇聚！
凌云的身体，猛然间僵直了一瞬！
他清晰地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那些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灵气！
它们不再像夜晚吐纳时那般微弱飘渺、难以捕捉，而是如同真实的涓涓细流，带着磅礴的生命力，顺着他的每一个毛孔，争先恐后地涌入体内，奔流于四肢百骸！
这不是他记忆里任何时刻感受到的、那些被仙家福地过滤提纯过的灵气！这是真正的、原始而驳杂的、属于凡俗大地的灵气！它们带着泥土的浑厚芬芳，带着水汽的清新湿润，带着草木的蓬勃生机，带着阳光的温暖气息……
这是扎根于尘世的、充满烟火气的灵气！
凌云的心脏，如同擂鼓般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
他强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激动狂喜，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努力维持着拳法的节奏与呼吸的平稳，任由那些汹涌的灵气在他体内肆意流淌、冲刷。灵气如同温暖的溪流，流过他那些因长期隔绝灵气而显得干涸甚至有些淤塞的经脉，所过之处，淤塞被强势冲开，通道被迅速疏通，变得前所未有的畅通无阻！
最终，所有的灵气，都朝着身体的核心之地——丹田，奔腾汇聚而去！
就在这驳杂而庞大的凡俗灵气涌入丹田的瞬间，凌云清晰地感知到，丹田最深处，那缕被他日夜以坚韧意志温养的、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暖意，像是久旱逢甘霖的种子，骤然爆发出了一股强大无匹的吞噬之力！
涌入丹田的庞大灵气，瞬间被这股吸力疯狂地牵引、拉扯、融合！
那原本如同萤火般微弱的暖意，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壮大！
从一点微弱萤火，迅速燃成一簇跳动的烛火！
从一簇烛火，猛烈燃烧成一团熊熊的篝火！
最后，这股磅礴的暖意，竟然在丹田之中轰然化作了一条奔腾不息的小小溪流！
一条由纯粹而精炼的凡俗灵气汇聚而成、清澈见底、散发着勃勃生机的灵气溪流！
溪流在丹田内缓缓流淌、循环往复，散发出温和却又无比强大的力量，如同母亲的怀抱，滋养着他久旱的丹田，也温暖并强化着他坚韧的灵魂！
“这是……”
凌云的双眼，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璀璨光芒，那光芒锐利得似乎能刺破苍穹！
炼气一层！
他竟然……在这凡俗河滩之上，突破了！踏入了炼气一层！
这个曾经被他视为唾手可得、甚至不屑一顾的起点境界，在他跌落凡尘，受尽世间白眼与磨难，几乎要绝望放弃的时候，竟然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无声息却又无比坚定地达到了！
然而，这份巨大的惊喜，远未结束！
就在丹田内那条由凡俗灵气汇聚而成的溪流彻底稳定下来，并开始自发地沿着《青云引气诀》记载的路线缓缓运转、周流不息之时——
“咔嚓！”
一声仿佛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清脆裂响，毫无征兆地在他体内炸开！
凌云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那九处如同顽石般淤塞、被视为绝路的窍穴之中，最容易打通的第一处窍穴——那层坚硬如铁、阻隔了他所有希望的淤塞壁垒，竟然在这股由凡俗灵气溪流和那刚猛拳意内外双重力量的持续冲刷与震荡之下……出现了一丝细微却无比真实的松动！
虽然仅仅是一丝微不足道的松动，距离彻底贯通这淤塞的窍穴，还有着漫漫长路。
但这丝松动，已经足够了！
这如同黑夜中的第一缕曙光，无比清晰地向他昭示：他体内的九窍淤塞，并非不可逆转的天堑！并非注定的绝望！
只要他继续坚持，继续挥洒汗水，继续在这凡尘中磨砺筋骨与意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有一日，他定能将这九处如同枷锁般的淤塞窍穴，一一打通！彻底粉碎这命运的桎梏！
到那时……
凌云甚至不敢继续深想下去，生怕这巨大的希望只是一场过于美好的幻梦，一激动便会惊醒，重新坠入冰冷的现实。
但体内那清晰可感、奔腾不息的灵气流动，丹田中那条温暖而有力的溪流，还有那处窍穴壁垒上传来的、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松动感……
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比真实地烙印在他的感知之中！
这不是梦！
这绝不是虚幻的梦境！
他真的做到了！
他真的在这片曾经被他轻视的凡俗大地上，凭借着凡俗的灵气与自身的拳意，重新踏上了那条断绝已久的修炼之路！
积压在心底近一年、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委屈、痛苦、不甘、绝望……所有被强行压抑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闸口，如同决堤的洪流般汹涌而出！
他猛地停下了行云流水的拳法动作。
他高高地昂起头颅，目光如炬，穿透清晨的薄雾，直直地望向那东方天际。
那里，一轮磅礴的红日正奋力挣脱厚重云层的束缚，将万丈璀璨的金色霞光，毫无保留地泼洒向广袤的大地！
金色的阳光，炽热而温暖，毫不吝啬地照耀在他汗水晶莹、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清晰地映照出他眼中那再也抑制不住、滚滚而下的热泪。
“啊——！！！”
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积蓄了太多太多力量、仿佛要撕裂苍穹的惊天长啸，如同沉睡的巨龙苏醒，从他的胸腔深处、喉咙深处，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直冲九霄云外！
这声长啸，如同九天龙吟，响彻天地！
啸声中，充满了冲破枷锁的激动！
充满了苦尽甘来的狂喜！
啸声在空旷的河滩上反复激荡、回响，惊得一群栖息的水鸟扑棱棱振翅而起，慌乱地飞向高远的天空。
啸声顺着潺潺流淌的河水传播开去，惊醒了岸边沉睡的草木生灵。
啸声越过古老斑驳的城墙，传入了青风城刚刚苏醒的大街小巷。
早起的百姓们，听到这声充满原始力量与激情的悠长啸声，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带着惊异与好奇，不约而同地望向城西河滩的方向。
“这是……谁在叫喊？好大的动静！”
“听这声音的调子，好像……是那个负责清理水渠沟壑的凌小子？”
“我的老天爷！这声音，这气势，真是够劲儿！像打雷似的！”
卖花女也清晰地听到了这声穿云裂石的长啸。她正坐在小小的花摊后面，低头整理着清晨新采摘的、还带着露珠的鲜花。啸声入耳，她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随即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屋檐，精准地投向城西河滩的方向，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由衷欣喜的笑容。
她并不确切知道河滩上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她那颗纯净的心，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啸声深处所蕴含的无尽喜悦与磅礴力量。
河滩中央。
凌云的啸声，持续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这么久的郁结之气，尽数倾吐干净。
直到胸腔里所有的积郁、所有的情绪都被这声长啸彻底宣泄出来，他才缓缓地、意犹未尽地停下。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汗水浸透了全身。
但他的脸上，却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朝阳般灿烂夺目的笑容，那笑容里是纯粹的解脱与新生。
他低下头，目光深邃地凝视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曾经握过象征无上荣耀与仙道力量的流霞剑，也曾深陷污浊的泥泞中挣扎求生，在散发着恶臭的粪水里沉沦打捞，在冰冷坚硬的石头上日复一日地磨砺击打，布满了老茧与伤痕。
而现在，这双手，不仅拥有了足以击碎顽石的纯粹肉体力量，更重新拥有了引动天地灵气、踏上修炼之途的神奇能力！
他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天地间那些驳杂却充满生机的凡俗灵气，并未因他停止啸声而散去，依旧在缓缓地、持续不断地向他身体汇聚，如同百川归海，融入他的丹田，滋养壮大着那条新生的灵气溪流。
他能清晰地内视到，体内的灵气，正按照《青云引气诀》那早已烂熟于心的路线，在畅通的经脉中缓缓流转、周天运行，一丝丝地温养滋润着他干涸已久的经脉，并不断冲刷、冲击着那处已现松动迹象的淤塞窍穴。
这一次的重启修炼，与他当年在青云宗时依靠九窍玲珑心天赋的修炼，截然不同，恍如隔世。
那时，天赋异禀的他，灵气如同江河决堤般奔涌不息，修为境界一日千里，却也让他养成了眼高于顶、根基虚浮的致命毛病。他从未真正体会过灵气的来之不易，从未真正理解修炼道路上的艰辛与汗水意味着什么。
而如今，他汲取的每一丝灵气，都是从这片曾被他不屑一顾的凡俗天地间，一点一滴、艰难无比地汲取而来。
是在无数个日夜的枯燥挥拳中，在汗水和血水的交织浸泡中，在一次次与疲惫、疼痛的对抗中，在与最底层凡俗生活的深刻交融中，慢慢积累、沉淀、凝练起来的。
每一丝灵气，都凝聚着他滚落的汗珠与不懈的努力。
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伴随着他对力量本质、对生命真谛、对修行之道的更深层次理解与感悟。
他的根基，不再是那虚无缥缈、随时可能崩塌的天赋，而是这片他曾经鄙视、如今却以血肉之躯深深扎根、与之共鸣的凡俗大地！
他所求的道，也不再是青云宗那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缥缈仙途，而是融入了拳意精髓、融入了柴米油盐的烟火气息、融入了这纷繁复杂却又生机勃勃的凡俗百态……一条属于他自己的、全新的道路！
凌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晨微凉而带着水汽与泥土芬芳的空气涌入肺腑。他细细品味着体内奔流不息的灵气，感受着脚下这片给予他力量与新生的大地的坚实脉动。
他的眼神，如同磐石般变得无比坚定，再无丝毫动摇。
炼气一层，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打通体内那九处淤塞的窍穴，恢复往昔的荣光，甚至超越过去的巅峰，前方还有漫长而崎岖的道路等待着他去征服。
但他心中，已再无半分恐惧。
也再无丝毫迷茫。
因为他无比确信，自己脚下正在走着的这条路，是用真实的汗水、坚韧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铺就而成。
他再次抬起头，目光越过河滩，投向那座在晨光中渐渐苏醒的青风城。
那里有他熟悉的街巷，有他认识的三教九流的面孔，有他挥洒过无数汗水、清理过无数次的沟渠，有他曾经短暂栖身、留下过足迹的破败小庙。
那里，有他新的牵挂，新的羁绊，新的烟火人间。
他，不再是那个被仇恨蒙蔽双眼、一心只想杀回青云宗复仇的凌云了。
他是凌云，是青风城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普通居民，是一个依靠自己双手劳作、换取一日三餐的渠沟清理工，同时，也是一个在这凡尘中意外重获新生、重新踏上修炼之路的……求道者。
阳光越来越盛，金色的光芒彻底驱散了河滩上最后的薄雾，将万物照耀得清晰明亮。
凌云抬手，随意地整理了一下搭在肩头的、沾染了汗水和泥土的粗布短褂，目光坚定地转身，迈开稳健的步伐，朝着青风城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依旧带着那份沉稳如山的气质，却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与昂扬向上的生命力。
他的修炼之路，已在凡尘的烟火中重新点燃。
这一次，他将一步一个脚印，不疾不徐，踏踏实实地走下去，直至那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