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辅国的骤然倒台,如同在长安城上空炸响了一记惊雷,余波震荡经久不息。其党羽被迅速清算,北衙兵权在肃宗的默许和太子的主导下,由程元振、韦见素等相互制衡的势力暂时代管,神策军被严厉整肃,朝堂上下为之一清。
在这场惊心动魄的宫变中,杜丰展现出的临危不乱、果决睿智,尤其是他孤身闯入东宫、稳定储君、并最终协助平定乱局的功绩,使其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肃宗虽对权臣依旧心存芥蒂,但在事实面前,也不得不承认杜丰于社稷有擎天保驾之功。加之太子李豫对杜丰的信任与倚重与日俱增,杜丰在长安的地位,已然稳固如山。
宫变平息数日后,肃宗下旨,加封杜丰为开府仪同三司,实封增至两千户,仍兼太子太傅,并特许其“参决军国大事”。这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信号,意味着杜丰正式进入了帝国最核心的决策圈。
权力在手,责任千钧。杜丰并未因此志得意满,反而更加如履薄冰。他深知,扳倒李辅国只是扫除了内部最大的障碍,而大唐面临的诸多挑战与内部积弊,依旧如山如海。
他首先将目光投向了依旧烽火连天的西域。
延英殿内,气氛庄重。肃宗、太子、新任宰相苗晋卿(李辅国倒台后,苗晋卿威望最高)、兵部尚书(暂由一位老成持重的将领代理)、程元振、韦见素以及杜丰等重臣齐聚。
“杜爱卿,”肃宗首先开口,语气比以往多了几分真正的咨询意味,“西域战事胶着,梁宰固守安西,仆固玚、浑瑊在北庭虽有小胜,却难破僵局。如今朝局初定,爱卿以为,对这西域,当持何策?”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杜丰身上。此刻他的意见,将具有决定性的分量。
杜丰持笏出班,神色沉静,显然早有腹稿:“陛下,诸位相公。西域之局,关乎大唐西陲安宁与丝绸之路命脉,绝不可轻言放弃。然,用兵之道,在于随机应变。前番臣建议朔方精骑驰援,乃为打破突骑施速胜之谋,稳定北庭、安西根本。如今局面已变,敌我陷入僵持,若再一味增兵强攻,则正堕入黠戛斯、大食消耗我军力之彀中。”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继续道:“臣以为,当变‘以战促和’为‘以和备战,分化制衡’!”
“哦?如何分化制衡?”太子李豫急切问道。
“其一,加大对葛逻禄诸部的招抚力度。可许以重利,承诺战后开放更多互市口岸,授予其部落首领大唐官职,甚至可以默许其占据部分原属突骑施的草场。务必使其与突骑施离心离德,至少保持中立。”
“其二,遣使密赴回纥。向其可陈明利害,若西域尽入黠戛斯与大食之手,则回纥亦将唇亡齿寒。请其出兵,或至少提供通道、粮草之便,共同应对黠戛斯威胁。回纥骑兵若能自北施加压力,则突骑施腹背受敌,其势必分!”
“其三,对那摩尼教……”杜丰提到此处,语气微不可察地一顿,“其内部既有纷争,我朝或可暗中接触其较为温和之势力,即便不能使其为我所用,亦可令其内斗加剧,无力全力支持突骑施。同时,严密监视大食动向,若其有大规模东进迹象,则需调整策略,甚至考虑与波斯残部等势力联络,共抗大食。”
他这一套组合拳,不再局限于军事对抗,而是综合运用外交、经济、情报乃至宗教手段,意图从内部瓦解对手联盟,为大唐争取最有利的战略态势。
苗晋卿抚须沉吟:“杜司徒之策,思虑周详,老成谋国。然,此等外交斡旋,非一日之功,恐远水难解近渴。安西、北庭将士,仍在血战啊。”
“苗相所虑极是。”杜丰点头,“故,军事上不可松懈。当命安西、北庭守军,继续依托坚城险隘,消耗敌军。同时,可选拔安西、北庭本地骁勇善战之蕃汉子弟,组建‘长行坊’,给予精良装备与优厚粮饷,使其成为一支熟悉当地情况、能快速机动的精锐力量,专司游击、破袭,以弥补我军主力数量之不足。此外,可由朝廷派出精通军务之重臣,前往河西坐镇,统一协调西域前线与后方支援事宜。”
他既提出了长远的战略构想,也给出了眼前破局的具体战术,考虑不可谓不周全。
肃宗听得连连颔首,最终拍板:“便依杜爱卿所奏!苗相,外交招抚之事,由你总揽,遴选能吏,即刻办理。兵部,长行坊之组建,火速行文安西、北庭。至于坐镇河西之人选……”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杜丰身上,“杜爱卿熟悉边务,深谙兵略,便由你以太子太傅、参决军国大事身份,巡边河西,总督西域军务后勤,协调各方,如何?”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命,意味着将帝国西线的军事外交大权,实质性地交给了杜丰!
杜丰心中一震,知道这是肃宗对自己能力的高度认可,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他没有任何推辞,躬身应道:“臣,领旨!必当竭尽全力,以安西陲!”
西域方略既定,杜丰心中却仍有一事牵挂。他正欲寻机向肃宗请示另一件私事,却见一名内侍匆匆入殿,在程元振耳边低语几句。程元振脸色微变,快步走到御前,低声道:“陛下,宫外有二人,自称是杜司徒家仆,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言及……言及杜工部(杜甫)消息。”
杜丰闻言,心头猛地一跳,再也顾不得礼仪,急切地望向肃宗。
肃宗见状,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既是杜爱卿家事,又关乎杜工部,便准他们入宫禀报吧。”
片刻后,那两名被杜丰派往蜀中和陇右寻访杜甫下落的亲随,风尘仆仆、神色悲戚地步入殿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未语泪先流。
“司徒!属下……属下等找到先生了!”前往陇右的亲随哽咽道。
“先生在何处?身体可好?”杜丰急问,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先生……先生他……”亲随泣不成声,“属下等在秦州一处山寺找到先生时,先生已病骨支离,困顿不堪……虽得寺中僧人接济,然缺医少药,加之忧心国事,悲悯黎元,病势沉疴……属下等欲接先生来京,然先生执意不肯,只言‘国事维艰,岂可因老病之身再累丰儿’……就在半月前……先生他……他已于秦州那个名为‘同谷’的偏僻小县,溘然长逝了!”
如同晴天霹雳!杜丰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父亲在贫病交加中客死异乡的噩耗,那巨大的悲痛与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仍如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肃宗、太子及众臣皆面露戚容。诗圣杜甫之名,天下皆知,其一生忧国忧民,诗篇泣鬼神,结局竟如此凄凉,令人扼腕。
杜丰强行稳住心神,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迹。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虽含悲怆,却已恢复了清明与坚毅。
他整理衣冠,向着西方——父亲逝去的方向,郑重地三叩首。然后转身,对肃宗嘶哑着声音道:“陛下,臣父……已去。臣恳请陛下,容臣暂卸公务,前往秦州,迎回父柩,料理后事。”
肃宗动容,连忙道:“杜爱卿节哀!杜工部乃国之瑰宝,不幸仙逝,朕心亦痛!准卿所请!朕即刻下诏,追赠杜工部为检校工部员外郎,赐帛五百匹,由沿途州县协助卿迎奉灵柩归乡安葬!朝中之事,卿可暂交苗相,待事了之后,再行赴河西之任!”
“臣……谢陛下隆恩!”杜丰再次叩首,声音哽咽。
退朝之后,杜丰回到赐第,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立于庭院之中。夜空寂寥,寒星点点。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他的心脏。他想起父亲那清癯的面容,那忧患的诗句,那一生颠沛流离却始终不改的赤子之心……
“父亲……”他低声呼唤,两行热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
家国天下,忠孝难全。他挽救了帝国的倾颓,却未能守护至亲的晚年。这或许便是命运给予他这“穿越者”最深刻的讽刺与考验。
然而,他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沉溺于悲伤。西域的战火未熄,朝廷的重任在肩,父亲的遗志——那“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宏愿,尚未实现。
他擦干眼泪,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深邃。
他必须去接父亲回家,让他魂归故里。然后,他将带着这份刻骨的悲痛与未尽的责任,再次踏上征途,去完成那未竟的事业,去守护这片父亲深爱着的、疮痍满目却又孕育着无限希望的土地。
权柄在手,亦意味着千钧重担。前路,依旧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