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元振手持那份加盖了皇帝印玺的中旨,底气顿时足了不少。他虽然被限制了不得随意干涉军务,但这“协助监管钱粮用度”的权力,却像一把尚方宝剑,让他有了名正言顺插手河北内政的借口。
他不再满足于仅仅接收抄送的文书,开始频繁派人“核查”安抚使署的账目,质询兴业社物资的价格,甚至试图绕过苏瑾,直接“约谈”柳明澜派在范阳的管事。其用意昭然若揭:即便抓不到杜丰谋反的实证,也要在“贪墨”、“结交商贾”、“账目不清”等罪名上做足文章,哪怕只是制造些污名,也能在皇帝心中种下更深的猜忌。
这一日,程元振更是亲自带着几名账房文书,来到了观察使司,要求“查阅”近一个月所有动用逆产及与兴业社往来的原始凭证。
苏瑾面色平静地接待了他,命人抬来了几大箱账册。“监军请便,所有账目皆在此处,笔笔皆有据可查。”苏瑾语气淡然,“只是北疆战事正酣,安抚流民、筹措军需等事务繁多,下官恐不能久陪,监军若有疑问,可随时派人来问。”
程元振皮笑肉不笑:“苏先生是大忙人,咱家理解。咱家也是奉旨办事,不得不仔细些。”说罢,便示意带来的账房开始翻查。
他打的如意算盘是,如此庞大的账目,短时间内绝难做到天衣无缝,只要找出些许瑕疵,便可大做文章。然而,他低估了苏瑾的能力与杜丰行事的老练。这些账册记录之详备、条理之清晰,远超他的想象。每一笔逆产的来源、估值、变卖或抵用去向;每一批从兴业社采购或由其转运的物资种类、数量、单价、总价、接收人;甚至包括用于赈济流民的每一石粮食、每一匹布的分发记录,都清清楚楚,有经手人签字画押,有接收方盖印确认。
程元振带来的账房翻了半日,额头冒汗,非但没找到任何明显的漏洞,反而被这严谨到近乎苛刻的账目体系所震撼。
“监军,”一名账房凑到程元振耳边,低声道,“这账……做得太干净了,简直……简直无懈可击。”
程元振脸色阴沉,他就不信杜丰真能做到纤尘不染!他亲自拿起几本涉及与兴业社大额交易的账册,仔细翻阅,目光最终停留在几批军械采购和药材采购的记录上。
“苏先生,”程元振指着那几笔记录,语气带着质疑,“这几批弓弩、甲片,还有这些名贵药材,价格似乎比市价高出半成到一成?还有,为何大部分款项,皆是经由‘蜀江钱票’结算?这中间,莫非有什么说道?”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发难的点。价格偏高,结算方式特殊,这都是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苏瑾似乎早有准备,从容答道:“监军明鉴。战时物资紧缺,尤其是精良军械与救命药材,价格浮动本属正常。兴业社提供的这批军械,乃由其秘密工坊赶制,工艺精湛,远超寻常货色,价格略高,物有所值。至于药材,多为治疗刀剑创伤、消炎止血的紧俏之物,且需从江南、岭南甚至海外紧急调运,运费及风险成本自然计入。监军若不信,可随时派人查验实物,或寻访市面行商询价对比。”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至于‘蜀江钱票’,乃因战时转运铜钱不便,且河北铜钱短缺。蜀江钱票信誉卓着,流通方便,便于兴业社从各地调集资源。此举实为便利之举,若监军觉得不妥,观察使司亦可尝试以铜钱或绢帛结算,只是如此一来,物资转运效率必将大受影响,恐延误前线军机。一切,但凭监军决断。”
苏瑾这番话,有理有据,将程元振的质疑化解于无形。价格高有高的理由,结算方式是为了效率。程元振若坚持追究,反而显得不识大体,不顾前线将士死活。
程元振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试图撼动大树的蚍蜉,对方根基之深厚,准备之充分,远超他的预估。
就在气氛僵持之际,一名亲卫匆匆而入,在苏瑾耳边低语几句。苏瑾神色微动,对程元振拱手道:“监军,北面有紧急军情送至,下官需即刻处理,失陪。”说罢,也不等程元振回应,便快步离去。
程元振看着苏瑾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几箱让他无从下手的账册,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他感觉自己这个钦差,在杜丰的地盘上,竟处处受制,有力无处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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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瑾带来的紧急军情,确实至关重要。
鹰嘴崖防线,在经历了连续五日的惨烈攻防后,已然岌岌可危。赵铁柱部伤亡过半,箭矢滚木消耗殆尽,连陌刀队的刀刃都砍卷了口。黠戛斯人仗着兵力优势,不分昼夜,轮番进攻,唐军将士全凭着一股意志在苦苦支撑。
然而,转机也正在此时出现。
郭子仪派出的偏师,在塞外成功袭击了一个与黠戛斯结盟的室韦小部落,焚其营帐,掠其牛羊,造成了不小的恐慌。同时,河东军出塞的骑兵也加大了对室韦各部的压力。这些消息传回黠戛斯联军中,立刻引发了骚动。室韦部落的酋长们开始担心自己的老家,对继续南下攻打唐军坚城产生了动摇,纷纷要求撤军回援。
与此同时,张顺的游击战术再建奇功。他率领的轻骑,在一次大胆的夜袭中,成功找到了黠戛斯联军的一处主要囤粮地,虽然守备森严未能彻底焚毁,但也烧掉了近三分之一的粮草,并造成了看守部队的混乱。
前线久攻不下,侧翼后院起火,粮草又遭重创,黠戛斯联军主帅终于动摇了。继续打下去,即便能突破鹰嘴崖,也必将损失惨重,而且后路可能被截,得不偿失。
就在程元振在观察使司查账碰壁的同一时间,黠戛斯联军开始悄然收缩兵力,营中隐隐传来了准备拔营北撤的迹象!
“好!!”杜丰接到郭子仪转来的前线急报,忍不住击节叫好,“郭令公偏师建功,张顺烧得好!传令赵铁柱,严密监视敌军动向,若敌确实施退,可派小股精锐尾随袭扰,但切忌贪功冒进!他的任务,是守住防线,而非追击!”
北疆的巨大压力,终于看到了缓解的曙光。杜丰立刻召集苏瑾、以及闻讯赶来的程元振,通报了这一好消息。
程元振听到黠戛斯即将退兵,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心中却又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战事若结束,他这“监军”的用武之地可就大大减少了。
“此乃陛下洪福,将士用命之功啊!”程元振勉强笑着恭维了一句。
“监军所言极是。”杜丰颔首,“然,敌军虽退,河北防务不可松懈。还需谨防其去而复返。后续安抚百姓、重建北疆防线、赏赐有功将士等事,仍需朝廷大力支持。尤其是阵亡将士的抚恤、伤残士卒的安置,关乎军心士气,绝不能有丝毫马虎。”他再次将后续的难题,摆在了程元振和朝廷面前。
程元振只能点头称是。
就在众人商议战后事宜时,又一名信使被引了进来,这次,他带来的是关于凌素雪的消息。
信使呈上一封密信,低声道:“司徒,西域龟兹暗线动用重金,买通了一名曾与那支神秘队伍有过接触的西域商人。据那商人回忆,那支队伍护卫极其精悍,纪律严明,不似寻常护卫,倒像是……像是某种教派的护法武士。他们打听神医的目的,似乎是为了救治一位身份极其重要的‘圣女’,那‘圣女’伤势极重,一直昏迷不醒。队伍的首领曾无意中透露过一个词……‘明尊’。”
明尊?
杜丰瞳孔骤然收缩!这个词,他并不陌生!在这个时代,这通常指的是源自波斯的摩尼教!摩尼教此时虽未大规模传入中原,但在西域乃至更西的地区,却有着不小的势力。他们组织严密,教义独特,其护法武士更是以悍勇和忠诚着称。
凌素雪,怎么会和摩尼教扯上关系?还被尊为“圣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那支队伍认错了人?还是凌素雪身上,有着连他都未曾知晓的秘密?
线索似乎指向了一个更加庞大而神秘的宗教组织。救她,是出于教义?还是另有所图?杜丰的心,再次被紧紧揪住。西域,摩尼教,圣女……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料。
他挥退信使,独自沉吟。北疆战事即将告一段落,但内部的博弈远未结束,而寻找凌素雪的道路,似乎也变得愈发崎岖和凶险。
他走到案前,铺开一张新的信纸。北疆的压力稍减,他必须开始布局西域了。无论那“明尊”代表着什么,无论前方是龙潭还是虎穴,他都必须去探一探。为了那个曾为他出生入死、如今生死未卜的星火。
他提笔蘸墨,开始起草给远在安西的四镇节度使,以及一些可能对西域局势有影响力的旧识的信件。寻找凌素雪的行动,必须升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