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府豪奴离去后的几日,陆浑山庄陷入一种表面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却仿佛有暗流在冰封的河床下汹涌,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杜甫明显减少了外出,即便在家,眉宇间也常锁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色。他时常站在院中,望着通往洛阳方向的官道,目光深沉,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杜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了然。父亲的忧虑,并非全然为了那可能失去的田产,更多的,是对于这世道人心的失望,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无力感——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在面对这种赤裸裸的权势欺凌时,一个清流小官的力量,显得如此微薄。
然而,杜丰并未被这种压抑的气氛所困。他深知,焦虑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唯有自身强大,才是应对一切风雨的根基。他将那份紧迫感,更加彻底地投入到了身体的锤炼和知识的汲取之中。
天还未亮透,呵气成霜的时辰,杜丰便已起身。他不再满足于简单的散步,开始尝试一些更具挑战性的活动。庭院角落那盘废弃的石磨,成了他练习臂力的工具;那棵老松低矮粗壮的枝干,是他尝试引体向上的地方。每一次发力,幼小的身体都微微颤抖,汗水浸湿了内衫,在寒冷的清晨凝结成细小的冰晶,但他咬紧牙关,一次次地挑战着自己的极限。
杜甫起初见他这般“折腾”,还曾出言劝阻,怕他伤了根本。但杜丰只是抬起汗湿的小脸,眼神明亮而坚定:“父亲,病弱之躯,如何经得起风浪?孩儿不想再做那只能卧于榻上,听凭命运摆布之人。”
此言一出,杜甫便沉默了。他看着儿子眼中那簇与年龄不符的、近乎执拗的火焰,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复杂的叹息,默认了他的行为,甚至偶尔会在旁指点一二呼吸吐纳的关窍,那并非什么高深武学,只是些流传于文人之间,用以养身健体的导引之术。
锻炼之余,杜丰待在书房的时间也更长了。他不再仅仅满足于背诵经史,而是开始主动向杜甫请教典章制度、地理舆图,甚至是各地的兵备、物产。他的问题愈发深入,有时甚至让杜甫都需查阅典籍才能解答。
“父亲,河北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兼领平卢、范阳、河东,其麾下兵马几何?粮秣囤于何处?与朝廷直属的朔方、河西诸军相比,优劣何在?”杜丰摊开一张他自己根据记忆和杜甫描述粗略绘制的唐时疆域图,指着河北一带,语气认真地问道。
杜甫拿着书卷的手猛地一紧,骇然看向儿子:“丰儿,你……你问这些作甚?”这些已是关乎国家机密的边事军情,绝非一个五岁孩童该关心,甚至能问出的问题。
杜丰早已准备好说辞,他指着地图,小脸上满是“纯真”的忧色:“那日来的坏人,不就是仗着权势吗?父亲和先生们常言,如今外有强藩,若这些掌握兵马的大官们也像那曹别驾一样,不讲道理,欺负陛下和朝廷,那该怎么办?孩儿想,总要有人知道他们厉害在哪里,万一……万一有事,才知道该如何应对啊。”
他将对时局的担忧,巧妙地包装在一种孩童式的、基于“曹别驾事件”衍生出的朴素逻辑里。听起来像是孩子被欺负后,对更强大暴力的一种本能恐惧和好奇。
杜甫凝视着地图上被杜丰指尖点中的“范阳”二字,脸色变幻不定。儿子的话,像一根尖锐的针,再次刺破了他竭力维持的平静。安禄山……这个名字,如今在长安、在洛阳,在一切有识之士心中,都是一个无法忽视的、越来越沉重的阴影。其势大,其跋扈,远超一个曹别驾万千倍。
“唉……”杜甫长叹一声,那叹息仿佛带着千钧重量。他没有直接回答杜丰的问题,而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沉声道:“拥兵自重,尾大不掉,乃国朝大忌。只是……圣心独运,非臣子所能妄加揣测。”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与一种深沉的悲哀。
他没有再追问杜丰为何会想到这些,或许,他已下意识地将儿子的“早慧”与那场大病中的“神启”联系起来,认为这是上天赋予的一种特殊的敏锐。他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坐回杜丰身边,指着地图,用尽可能浅显的语言,讲解起如今的藩镇格局,朝廷的兵力布置,语气沉重而缓慢。
杜丰听得极其专注,将每一个字都牢牢刻印在心里。他知道,这些知识,在未来将是救命乃至救国的关键。
就在这种表面刻苦、内里紧绷的日子里,杜忠从山下市集带回了一个消息,如同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了新的涟漪。
“老爷,三郎,”杜忠脸色不太好看,低声道,“老奴今日去采买,听市集上的人议论,说……说曹别驾府上的人,前几日在外面放话,说……说我们家……不识抬举,沽名钓誉,还纵容稚子冲撞长者,毫无礼数……”
宗氏闻言,脸色瞬间白了:“他们……他们怎能如此颠倒黑白!”
杜甫面色铁青,握着书卷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一生爱惜羽毛,重视清誉,对方此举,无异于泼脏水,是要毁他名节!
杜丰却相对平静,他问道:“杜伯,他们还说了什么?可有具体动作?”
杜忠想了想,道:“倒也没听说有什么具体动作,就是这些话传得颇有些难听。哦,对了,还说……曹别驾宽宏大量,不予计较,但我杜家若再执迷不悟,只怕……只怕日后在洛阳地界,不好立足。”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用舆论打压,毁人名望,再辅以权势的潜在胁迫,这是官场上常见的龌龊手段。
“父亲,”杜丰看向杜甫,眼神清澈,“流言如风,堵不如疏。他们既然说我杜家不识抬举,纵容孩儿,我们何不让他们看看,我杜家子弟,究竟是何等样人?”
杜甫看向儿子:“丰儿,你的意思是?”
“过几日,不是有邻乡的文人诗会吗?父亲本欲推辞,如今,孩儿觉得,父亲当去,而且,要带上孩儿一同前往。”杜丰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杜甫立刻明白了儿子的意图。这是要借公开场合,以堂堂正正之姿,展示杜家风采,以事实反击流言!一个能教导出如此知书达理、聪慧过人(他甚至觉得用这两个词形容儿子都显得有些苍白)稚子的家庭,怎会是“不识抬举”、“毫无礼数”之辈?
风险固然有,若杜丰表现不佳,反而坐实了流言。但看着儿子那沉静自信的目光,杜甫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豪气与信任。
“好!”杜甫一拍桌案,斩钉截铁,“便依你所言!我杜甫行事,光明磊落,何惧宵小非议!届时,你随为父同去!”
决定已下,庄园内的气氛反而为之一振,那压抑的阴霾似乎被这股决心冲散了些许。
然而,就在诗会前夜,又一件小事发生了。杜丰夜间起身,隐约听到院墙角落有极其轻微的异响,不似风声。他心头一凛,悄悄贴近窗缝向外望去,借着微弱的雪光,似乎看到一道黑影在墙头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是野猫?还是……?
杜丰没有声张,只是悄悄将一把平日里用来裁纸的小刀藏于枕下。他回到床上,闭目假寐,耳朵却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动静。许久,再无异常。
但他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曹府的手段,恐怕不止是散布流言那么简单。这看似平静的陆浑山冬夜,似乎有不止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这座清贫的庄园。
杜丰握紧了枕下的小刀,冰冷的触感让他愈发清醒。
诗会,或许不仅仅是一场正名之战,更可能是一个漩涡的中心。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无论来的是什么,他都需冷静以对。
寒霜砺骨,暗夜谋踪。雏凤的羽翼,正是在这一次次的危机与挑战中,悄然变得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