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军令如火,燃遍西陲。
仆固玚与浑瑊挟白水涧大胜之威,麾下北庭铁骑如狂风扫落叶,自东向西,一路追亡逐北。溃散的突骑施残部本欲北窜金山,投靠黠戛斯,却早被杜丰料中。北庭军分出数支精骑,提前卡住金山南麓几处关键隘口,如同张开的巨网,将惊魂未定的猎物牢牢挡住。
与此同时,安西节度使梁宰接到杜丰严令,亲率主力自西向东压来。安西军憋屈已久,此刻得令出击,士气如虹,攻势凌厉。东西两路唐军,便如两柄巨大的铁钳,将突骑施残部主力死死挤压在金山以南、热海以东的狭长地带。
战斗已无太多悬念。失去了王庭、粮草和统一指挥的突骑施人,军心彻底崩溃,抵抗零星而绝望。唐军则以碾压之势,稳步清剿。战场上,唐军的制式弩箭如飞蝗蔽日,改良后的明光铠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芒,抵挡着敌人零星的垂死反扑。仆固玚一马当先,手中马槊染血,所向披靡;浑瑊则坐镇中军,调度有序,将包围圈不断收拢。
捷报如同雪片般飞向凉州。
“报!大帅,仆固将军于俱兰城击破突骑施叶护本部,斩首三千级,俘获无算!”
“报!梁节度使已收复碎叶镇故地,突骑施西遁之路已绝!”
“报!葛逻禄谋落部首领遣使至浑瑊将军军中,表示愿内附,献降表!”
每一份捷报传来,凉州节度使府内的气氛便热烈一分。刘晏忙着核算战功,调配赏赐与补给,确保前线将士无后顾之忧。河西各地军营,亦是士气高昂,新式军械的操练愈发纯熟,只待大帅一声令下,便可开赴前线。
杜丰稳坐帅府,面色沉静地处理着每一份军报,下达着一条条指令。他并未被接踵而至的胜利冲昏头脑,反而更加关注细节。
“告诉仆固玚,追剿务必彻底,勿使贼酋走脱,但亦需约束部下,不得滥杀降卒,不得抢掠依附部落。我军乃王师,非流寇。”
“回复梁宰,收复失地后,即刻着手安抚当地百姓,恢复秩序。若有愿归附之胡商、部落,当一视同仁,予以保护。”
“葛逻禄的降表,准了。令浑瑊代为接洽,许其首领官职、赏赐,但其部族需拆散安置,精壮者编入‘蕃军’,由我军将领统辖。”
他的命令清晰而精准,既追求军事上的彻底胜利,也着眼于战后的长治久安。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和平,是为了重建秩序,而非单纯的杀戮与征服。这一点,府中幕僚与将领们感受日益深刻。
就在金山以南战事接近尾声之际,杜丰等待的另一只“靴子”也终于落地。
这一日,杜丰正在与刘晏商议战后河西与西域的商贸通道规划,苏瑾引着一人快步走入。来人风尘仆仆,面带疲惫,双眼却炯炯有神,正是此前杜丰秘密派往昭武九姓故地的“宣慰使团”正使,礼部郎中裴识。
“下官裴识,参见大帅!幸不辱命!”裴识躬身行礼,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
“裴郎中辛苦了,快请起。”杜丰亲自上前扶起,“西行成果如何?”
裴识深吸一口气,难掩兴奋之色:“回大帅,属下借北庭大捷之威,持大帅旌节,遍访康、安、石、米等昭武诸国故地。彼处胡商、部落首领,久苦于突骑施之暴虐与大食之重税,闻听天兵大破突骑施,无不欢欣鼓舞!”
他顿了顿,继续道:“属下依大帅方略,陈说利害,许以通商之利,承诺大唐保护。已有康国故地大酋乌勒、安国故地首领瑟底痕等七部首领,明确表示愿重归大唐麾下,尊奉陛下为天可汗,并已派出子弟,携贡品随下官前来凉州,以示忠诚!此外,撒马尔罕、布哈拉等地的大商团,亦表示愿全力恢复与大唐的丝绸之路,并愿协助我军清剿流窜的摩尼教余孽!”
“好!”便是以杜丰的沉静,此刻也不禁击节称赞。裴识此行,不费大唐一兵一卒,仅凭外交手段与军事胜利的威慑,便在突骑施乃至大食的后方,埋下了无数亲唐的钉子,重建了影响力。这无疑为彻底解决西域问题,加上了一块最重的砝码。
“裴郎中此功,不下于前线破敌!本帅定当为你,为整个使团,向朝廷请功!”杜丰郑重道,“那些随你前来的各部子弟,要好生安置,让他们亲眼看看我大唐河西之繁盛,军容之雄壮。”
“下官明白!”
送走裴识,杜丰心中大定。军事清剿与外交通化双管齐下,西域大局,至此已彻底明朗。突骑施作为一股强大的地方割据势力,已然成为历史。剩下的,不过是打扫战场,建立新的秩序。
他回到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的奏疏。是时候,给长安,给陛下,给所有关注西域局势的人,一个明确的交代了。
他沉吟片刻,提笔蘸墨,开始书写《平定西域露布》:
“臣杜丰顿首谨奏:
仰赖陛下天威,庙堂算无遗策,将士用命效死,西陲妖氛,一朝荡平……”
奏疏中,他详细禀报了北庭奇袭、东西夹击、追亡逐北直至彻底歼灭突骑施主力的全过程,列举了主要战果与缴获,并为仆固玚、浑瑊、梁宰等主要将领请功。同时,他也着重提到了葛逻禄的内附,以及昭武九姓故地的归心,将军事胜利顺利延伸至政治与外交上的全盘胜利。
在奏疏的末尾,他笔锋一转,写道:
“……今西域初定,然疮痍未复,人心待抚。黠戛斯狼子野心,窥伺北疆;大食远遁,其心难测。臣受陛下重托,总督河西、北庭、安西军事,敢不竭尽驽钝,以期善后?然则,久镇边陲,非人臣之福;功高震主,古有明训。臣每念及此,夙夜忧叹。
伏乞陛下,念西域渐安,准臣于妥善安排诸般防务、抚慰事宜后,回京面圣,详陈边情,并缴还河西节度使之节钺,以全臣子之心,安朝廷之议……”
这最后一段,写得极有技巧。他既表明了自己忠于职守,要继续处理好西域善后,又明确表达了不愿久握重兵、希望回京述职的意愿,甚至主动提出交还部分权力(河西节度使)。这既是对程元振来信提醒的回应,更是直接向皇帝表明心迹,以退为进,化解可能存在的猜忌。
奏疏写罢,用火漆封好,以八百里加急,直发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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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杜丰的露布奏疏驰骋在通往长安的驿道上时,长安城内,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在悄然进行。
大明宫,紫宸殿。
肃宗李亨斜倚在榻上,面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听着内侍省监程元振低声禀报。
“大家,近日朝野内外,皆在盛传杜帅西域大捷,说是突骑施已灭,西域诸国纷纷归附,实乃陛下登基以来,不世出之武功……”程元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肃宗“嗯”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喜怒:“杜卿确是干才。安史之乱是他,西域定鼎也是他。朕心甚慰。”
程元振偷眼觑了觑皇帝神色,小心翼翼地道:“大家说的是。杜帅功在社稷,无人能及。只是……只是这功劳太大了些,外面难免有些不着调的议论……”
“哦?什么议论?”肃宗眼皮微抬。
“无非是些……‘功高震主’、‘尾大不掉’的老生常谈。”程元振低声道,“还有些人,揣测杜帅久在边关,手握四镇精兵(河西、陇右、北庭、安西),又与太子殿下……关系匪浅,恐……恐非国家之福。”他刻意将“与太子殿下关系匪浅”几个字说得稍重。
肃宗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淡淡道:“杜卿是纯臣,朕深知。太子是储君,杜卿为太子师,亲近些也是常理。至于兵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罢了。”
程元振连忙躬身:“大家圣明,是奴婢多嘴了。只是人言可畏,杜帅远在边关,若因此等流言蜚语,寒了忠臣之心,或使军中生出些不必要的想法,反倒不美。”
肃宗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着榻沿。殿内只剩下更漏滴答之声。
“太子近日身体如何?”肃宗忽然问道。
“回大家,太子殿下风寒已愈,只是精神仍有些短少,太医说还需静养些时日。”
“嗯。”肃宗不再说话,目光望向殿外,显得有些幽深难测。
程元振知道火候已到,不再多言,默默侍立一旁。他清楚,种子已经播下。皇帝对杜丰的倚重和欣赏是真的,但身为帝王,对权臣、对兵权、对太子与重臣过于密切关系的本能警惕,也是真的。尤其是在他自己身体并不算康健,太子又显文弱的情况下。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西域最终的捷报正式传来,等待杜丰自己的表态,也等待皇帝在权衡之后,做出最终的决断。
离开紫宸殿,程元振回到内侍省自己的值房。一名心腹小宦官立刻奉上一杯热茶,低声道:“阿爷,刚收到凉州密报,杜帅已发出《平定西域露布》,奏捷的同时,似乎……似乎有请求回京之意。”
程元振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杜子谦(杜丰字)……果然是个聪明人。”
他呷了一口茶,喃喃自语:“知道急流勇退,知道以退为进。如此一来,倒让那些想借机生事的人,无处下嘴了。也好,也好……这长安城,是该迎回这位擎天保驾的功臣了。只是,回来之后,这朝堂格局,又该是一番新气象了……”
他放下茶杯,开始思忖,在杜丰回京这件注定轰动朝野的大事中,自己,以及内侍省,该如何定位,又能从中获取怎样的利益。
长安的暗流,因为西域即将传来的定鼎捷报,而开始加速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