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万籁俱寂。
青霖城仿佛一头蛰伏在墨色深渊中的巨兽,尚未从沉睡中苏醒。夜色浓稠得化不开,连最后一缕残月也被厚重的乌云吞噬,只有零星几颗寒星,在云隙间顽强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俯瞰着这座被无形漩涡紧紧攫住的城市。
城南旧书市旁,那栋三层木制阁楼的顶层,窗户被厚实的靛蓝粗布帘子遮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亮。室内没有点灯,黑暗如同实质,弥漫着陈旧木料、干燥书卷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混合的沉郁气息。
李清河静立在帘边,透过一道刻意留出的细小缝隙,向外望去。他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在极致的幽暗中,反射着窗外遥远天边那点微弱的星芒,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视线所及,是鳞次栉比的屋顶剪影,更远处,越过一片低矮的民居和蜿蜒的街巷,城北方向,那座已然修缮完毕的镇河塔,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轮廓模糊地矗立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塔身似乎笼罩着一层不祥的幽光,并非灯火,而是一种源自其内部、微弱却持续流转的能量辉光,在他经过“观气”锤炼的感知中,清晰得刺眼。
今日,便是漕神祭典。
空气粘稠而压抑,仿佛凝固的冰层,将整座城市冻结在这死寂的黎明前。没有风声,没有虫鸣,连平日里彻夜奔流的漕运码头的喧嚣,也诡异地沉寂了下去。这是一种山雨欲来前的、令人心悸的宁静,每一寸空间都绷紧到了极致,只待那根引线被点燃。
身后传来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声。林婉如悄无声息地走近,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望向窗外。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吞噬了镇河塔的黑暗,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白皙,紧抿的唇角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坚毅。连日来的奔波、焦虑、以及那份深埋心底、不敢有丝毫流露的恐惧,并未压垮她,反而如同重锤,将她的意志锤炼得更加坚韧。
“都安排妥当了。”她的声音很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在寂静的室内回荡,“陈老那边,铺子内外都已检查过,没有任何异常眼线。他会如常开门,留意街面动静。欧阳少主传来暗号,天工坊参与祭典布置的人手已就位,其中混有我们的人,会依计行事。苏师兄也派人递了消息,书院几位先生会借观礼之名,留意祭台四周官员动向,若有异变,会设法制造混乱。”
她顿了顿,继续道:“顾先生准备的药物和应急之物,都已分装好。撤离的路线,后门通往染坊废巷的那条,我凌晨又去确认了一遍,杂物已被清理,畅通无阻。”
她的汇报条理清晰,语气平静,但李清河能感受到她话语下那根紧绷的弦。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她眼底那抹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担忧上,心中微微一涩。
“辛苦你了,婉如姐。”他的声音同样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放心,我们准备的,已是最周全。”
林婉如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言。过多的叮嘱在此刻已是冗余,他们之间,早已超越了需要言语来维系信心的阶段。她只是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袍轻轻披在他只着单薄中衣的肩上,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手臂的皮肤,冰凉。
李清河没有拒绝这份无声的关怀。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心神却已沉入体内,如同最精密的器械,最后一次检视着自己的状态。
伤势已好了九成,萨狄爷爷留下的丹药和顾先生的悉心调理功不可没。经脉中那丝微薄的暖流,如同溪水般缓缓流淌,虽远谈不上充沛,却异常精纯凝练。更重要的是识海——那片孕育“意念之力”的虚空。经过矿区生死一线的爆发和其后不间断的静修锤炼,那原本微弱如星火的力量,如今已凝实了许多,如同夜空中一颗稳定的星辰,散发着清冷而坚定的光辉。它无法直接用于攻伐,却让他对周身环境的能量流动、万物内在的“理”的波动,感知得越发清晰、深刻。
他的“理”之道,在一次次危机与感悟中,已初具雏形。不再仅仅是被动地观察、顺应天地万物的规律,而是开始尝试去理解、去架构,甚至……在极微小的尺度上,去引导。这并非法术,更像是一种直指本源的“知”与“行”的结合。扫地时的韵律,煎茶时的火候,弈棋时的布局,观气时的洞察,乃至对地脉、器物、人心细微变化的把握……这一切感悟,如同百川归海,融汇成了他独有的、立足于这凡尘脉之上的道路。
今日,这条道路将迎来前所未有的考验。镇河塔,龙潭虎穴,赵汝成经营多年的核心据点,邪阵中枢,青铜匣所在。潜入其中,无异于刀尖起舞,九死一生。但,他没有退路。
脑海中,过往的一幕幕飞速闪过:青霖城破家之痛,南疆雨林亡命之险,萨狄爷爷浑身是血断后的身影,墨渊先生藏书楼下的谆谆教诲,与林婉如相依为命的逃亡岁月,金石轩初显身手,天工坊智斗欧阳轩,百川书院暗会苏文轩,矿区血战领悟意念之力……每一次生死边缘的挣扎,每一次绝境中的领悟,都如同烙印,深深铭刻在他的灵魂深处,铸就了今日站在这里的李清河。
他不再是最初那个只有一腔仇恨、满心茫然的少年,也不再是仅仅依靠急智和些许天赋周旋求生的逃亡者。他有了需要守护的人,有了志同道合(尽管尚且松散)的伙伴,更重要的,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这条道或许崎岖艰险,却让他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坚实。
赵汝成欲以邪术窃取龙脉,逆转气运,此举伤天害理,祸及苍生。于公,他不能坐视;于私,甲子旧案的血债,林家的冤屈,都需要一个交代。镇河塔内的青铜匣,是揭开所有谜团的关键钥匙,也是阻止赵汝成疯狂计划的重要一环。
斗笠客前辈留下的“七日后,漕神祭”的提示,苏文轩、欧阳轩等人的暗中策应,陈老、顾先生的后方支持,以及身边这个将全部信任托付给自己的女子……所有这些,汇聚成一股支撑他前行的力量。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外放的感知收束回来,如同即将出击的猎豹,将全部精神凝聚于一点。呼吸变得绵长而细微,心跳平稳有力。脑海中,关于镇河塔结构(基于各方信息拼凑)、可能存在的守卫布置、阵法节点、以及那条斗笠客暗示的、废弃引水渠的潜入路线,如同清晰的画卷般一一展开。每一个细节,每一种可能遇到的状况及应对方案,都被反复推演。
恐惧吗?有的。面对未知的危险,面对远超自身力量的强敌,蝼蚁般的渺小感时刻啃噬着心神。但一种更强大的、名为“责任”与“信念”的东西,将这份恐惧牢牢压在了心底最深处。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古井无波的沉静,所有的杂念都已涤荡一空,只剩下如金石般坚定的意志。
“时候快到了。”他轻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林婉如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走到桌边,将最后几样东西——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干粮,一个装满清水的小皮囊,还有那几枚李清河亲手打磨、蕴含意念印记的“示警符”——仔细地塞进一个深灰色的、毫不起眼的布囊里,递给他。
李清河接过布囊,贴身藏好。然后,他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一套早已准备好的深灰色粗布短打衣衫,布料耐磨,颜色与夜色和尘土相近。他迅速而无声地换上,又将头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随意挽起,脸上甚至涂抹了一些林婉如准备的、混合了灶灰和草汁的暗色膏体,改变了些许肤色和轮廓。此刻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早起谋生的码头苦力或小匠人。
“我走了。”他看向林婉如,目光交汇,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一切小心。”林婉如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她立刻挺直了脊背,用力抿住嘴唇,“我在这里等你消息。”
李清河重重点头,不再犹豫。他走到窗边,再次确认了外面的动静——死寂依旧。然后,他如同狸猫般灵巧地推开那扇通往外部窄巷的后窗,身形一缩,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阁楼内,只剩下林婉如一人,以及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她走到窗边,望着李清河消失的方向,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黎明前的寒风从窗缝灌入,带来刺骨的凉意,但她仿佛毫无所觉。
远方的天际,那抹鱼肚白似乎扩大了一丝,但夜色依旧主宰着天地。镇河塔方向,那隐晦的能量波动,似乎也随之增强了些许,如同巨兽苏醒前逐渐加速的心跳。
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