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于心神中窥得“心钥秘咒”更多碎片,李清河便如同在迷雾中寻得了一缕微光,方向渐明。他将新获的线索——“三岔口”、“溯流而上”、“枯柳”、“石碑”深藏于心,白日里依旧洒扫、煎茶、劳作,举止如常,沉稳内敛。然而,每当夜幕降临,他便沉浸于博闻阁浩瀚的史地典籍之中,尤其专注于搜寻与青霖城水系、古河道、以及可能存在的隐秘遗迹相关的记载。他不再漫无目的,而是带着明确的问题,在故纸堆中寻觅可能的答案。这份专注与沉淀,让他周身的气息愈发渊深,仿佛一口古井,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暗流涌动,积蓄着力量。
然而,就在他潜心钻研之际,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如同细微的涟漪,开始在他心湖中荡漾。起初,他以为是自身过度思索秘咒所致,但很快,他便察觉到了异样的源头——并非来自内心,而是来自外界,来自这片山谷,更确切地说,是来自后山静思崖的方向。
那是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流逝”之感。并非能量的溃散,也非生机的衰败,而是一种更本质的、如同星辰将熄、古木将倾般的“归寂”气息。这气息与整个藏书楼宁静祥和的氛围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于其中,仿佛秋叶飘零,自然而然。李清河对地脉气息的感知已远超常人,加之近日心神高度凝聚,方能捕捉到这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征兆。
他心中凛然,隐隐有了一个不愿相信的猜测。这种气息的变迁,他曾在那场棋局后,于墨渊老人身上感受到过一丝端倪,只是当时极其隐晦,如今却愈发清晰。难道……
他不敢怠慢,寻了个由头,向负责药圃的阿竹旁敲侧击。阿竹一边给一株兰草松土,一边嘟囔道:“墨渊先生啊?好像是有阵子没见到他下山了。前几日陈老送饭上去,回来说先生似乎在参悟什么紧要的关隘,让我们无事莫去打扰。”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忧色,“不过……陈老回来时脸色好像不太好,唉,可能是我想多了。”
阿竹的话,印证了李清河的预感。他沉默片刻,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墨渊老人于他,有救命之恩,更有传道授业、指明前路之大德。若非老人点破“凡尘脉”本质,引导他走上“明理”之道,他或许至今仍在自身“缺陷”的泥沼中挣扎,更遑论有今日之心境与领悟。如今,感知到老人气息的异样,他岂能无动于衷?
接下来的几日,那股“归寂”之感愈发明显。山谷中的风似乎都带上了一丝凉意,连鸟鸣虫嘶都稀疏了许多。楼中几位年长的执事似乎也有所察觉,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行事愈发沉默。一种无形的压抑气氛,悄然笼罩了藏书楼。
这一日,天色阴沉,秋雨欲来。李清河正在外院擦拭回廊的栏杆,忽见陈老步履匆匆地从后山小径下来,面色凝重,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悲戚。他径直走向李清河,声音沙哑低沉:“木河,先生……要见你。”
李清河心中一震,手中抹布险些滑落。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默默跟在陈老身后,再次踏上通往静思崖的小径。这一次,路途显得格外漫长而沉重。
静思崖上,那座简朴的石屋依旧。推开虚掩的木门,只见墨渊老人并未如往常般在蒲团上打坐,而是靠坐在窗边的竹榻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素色棉被。窗外的天光透过窗纸,映照着他愈发清癯的面容,须发如雪,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如古井,此刻正平静地望向走进来的李清河。
石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一种檀香焚烧后的余韵,宁静而肃穆。
“先生。”李清河上前,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墨渊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却温和的笑意:“木河,你来了。”他的声音比往日更加苍老低沉,却依旧平和,“坐。”
李清河在榻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抬头望着老人,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墨渊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道:“生老病死,天地常理。春华秋实,叶落归根,皆是自然。不必挂怀。”他的目光掠过李清河,仿佛能洞悉他近日的一切变化,“你近日,心有所得,气韵内敛,渐有璞玉初琢之象,很好。”
李清河鼻尖一酸,强忍悲意,低声道:“全赖先生点拨,晚辈方能窥见门径。先生大恩,晚辈……”
墨渊轻轻摆手,打断了他:“道,需自悟。老夫不过是指了条路,能走多远,在你自身。”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远,仿佛穿透了石壁,望向了无尽虚空,“你身负‘凡尘脉’,此非禁锢,实乃机缘。使你不得如常人般筑池蓄水,反能更贴近这红尘万丈,体悟万物运行之微妙‘理’趣。心如明镜,方能映照万象;身如漏勺,方可承载万理。切记,汝之道,不在九天之上,而在尘埃之中,在扫地之韵律,在煎茶之火候,在棋局之权衡,在人心之调和……万事万物,皆是你师,皆是你道。”
这番话,如同最后的嘱托,字字珠玑,敲打在李清河的心上。他重重叩首:“晚辈谨记先生教诲!”
墨渊微微阖眼,似在积蓄最后的气力,片刻后复又睁开,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欣慰,有期待,亦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青霖城……甲子风云……暗流汹涌。你既已触及那‘心钥’之秘,便是因果缠身,避无可避。前路艰险,尤甚往昔。然,璞玉需经琢磨,方能成器。明镜需历尘埃,方能照真。去吧……循着你的‘理’,去解开那尘封的谜团,去……守护该守护之物。”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微不可闻,气息如同风中残烛,缓缓微弱下去。他最后看了一眼李清河,目光中充满了期许与释然,随即缓缓闭上了双眼,面容安详,如同沉睡。
石屋内,万籁俱寂,唯有窗外渐渐沥沥的雨声,敲打着屋檐,如同天地奏响的哀歌。
李清河跪在榻前,久久未动。他感知到,那股一直萦绕的“归寂”气息,在老人闭目的瞬间,达到了顶点,随即如同涟漪般缓缓扩散、消散,最终与整个山谷、与天地融为一体。墨渊先生,这位在他最迷茫困顿之时给予他庇护与指引的智者,已然安然坐化,魂归天地。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没有悲痛欲绝的哭嚎,只有一种极致的宁静与庄严。正如他的一生,淡泊宁静,却于无声处蕴藏智慧,最终归于自然。
良久,李清河才缓缓抬起头,眼中已无泪水,只有一片沉静如水的坚定。他对着榻上安详的老人,再次深深三叩首。
“先生走好。晚辈……定不负所托。”
他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墨渊老人的遗容,将他的容貌、他的话语、他的精神,深深烙印在心底。然后,他转身,轻轻推开石门,走入渐渐密集的雨幕之中。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却浇不灭他心中燃起的火焰。墨渊归寂,如同一位老舟子将他渡至彼岸,接下来的路,需要他自己去走了。青霖城的谜团,甲子年的冤案,赵汝成的阴谋,林婉如的安危……所有的一切,都等待着他去面对。
但他不再彷徨,不再畏惧。因为他已明了自己的道路——以凡尘为基,以明理为刃。这藏书楼数月静修,墨渊老人的点化,已将他这块璞玉,初步琢出了应有的形状与光泽。
回到居住的小屋,李清河换下湿衣,静坐窗前。窗外雨声潺潺,他的心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他知道,离开藏书楼,重返纷扰之地的日子,即将到来。
而这一次,他将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逃亡、依靠他人庇护的杂役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