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秘库内,时光仿佛凝滞。明珠柔和的光晕洒落在层层叠叠的紫檀木架上,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墨与防蛀药草混合的独特气味,沉静而肃穆。李清河跟随在苏文轩身后,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片承载着无数秘密的沉睡之地。
孙师叔并未跟入,石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将外界彻底隔绝。
“此处便是‘杂纂’库房之一。”苏文轩低声介绍,声音在空旷的石室内显得有些飘忽,“新送来的泸州府志抄本在丙字区域,共三十箱,需逐一核对卷目、检查破损、登记造册。工作繁琐,须格外仔细。”他指向石室深处一片相对整齐的木架。
“是,师兄。”李清河点头应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这浩瀚的档案之海所吸引。在他的“观气”感知中,此地气息之庞杂、之深沉,远超外面的藏书阁!无数或强或弱、或正或邪、或悲或喜的意念残留,如同涓涓细流,汇成一片无形的信息汪洋。有官文邸报的堂皇之气,有私人笔记的隐秘波动,有地图堪舆的山水灵韵,甚至还有一些散发着微弱灵力波动的封印卷轴的气息。这里不仅是知识的宝库,更是一座情绪的坟墓,一段段被尘封的历史在此沉睡。
他收敛心神,跟随苏文轩来到丙字区域。三十个标注着“泸州·前朝”字样的樟木箱整齐排列。打开箱盖,一股更浓郁的旧纸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是码放整齐的线装抄本,纸色泛黄,墨迹犹存。
工作开始。李清河沉心静气,依照苏文轩的示范,先取出一册,小心拂去浮尘,核对封面与内页的卷名、册次是否一致,再逐页快速翻检,查看有无缺页、污损、虫蛀,最后在特定的册簿上记录编号、名称、状况。苏文轩则在另一侧进行复核。
这工作极其考验耐心和细心。李清河却甘之如饴。他不仅用手、用眼,更用心,用“气”去感知每一册府志。这些抄本虽非原档,但抄写者笔力不俗,字里行间亦承载着时代的气息。泸州(青霖郡前身)的地理沿革、风土人情、官宦变迁、灾异祥瑞……数百年的历史浓缩于字句之间。
他刻意控制着速度,不疾不徐,既不出错,也不过分显眼。大部分时间,石室内只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的细微声响。苏文轩偶尔会与他交流几句校对心得,或指出某处记录的疑点,态度温和,俨然一位耐心的师兄。
然而,李清河敏锐地察觉到,苏文轩的目光偶尔会若有所思地扫过自己,尤其是在他下意识地用手指轻触书页、凝神感知其气息的时候。这位苏师兄,似乎对自己的“特殊”之处,有所察觉,甚至……有所期待?
他按下心中疑虑,专注于眼前。一连两日,他都在枯燥而细致的整理中度过,将二十余箱府志清点完毕,并无特殊发现。这些府志记载的多是明面上的政务民生,对于甲子旧案这类敏感事件,自然讳莫如深。
第三日午后,李清河清点到最后几箱。当他打开一个标注“泸州·舆图杂录”的箱子时,心中微微一动。箱内并非整齐的册子,而是些卷轴、散页,甚至有些破损的皮纸地图,显得颇为杂乱。
他小心地将它们取出,在宽敞的长案上逐一展开查看。多是些泸州境内的山川形势图、城池坊巷图,年代不一,绘制精度也参差不齐。就在他展开一幅看似普通的《青霖郡城坊巷详图》(绘制于甲子年前不久)时,指尖触碰到地图边缘一处略显厚实的裱褙处,一股极其微弱、却与他怀中那本《染坊杂记》同源的、带着阴寒与岁月沉淀的晦涩气息,悄然传来!
有夹层!
李清河心脏猛地一跳,但面上不动声色,继续假意端详地图内容。这是一幅标准的官绘坊巷图,标注着街道、衙门、市集、主要宅邸。他的目光扫过城南区域,很快找到了标注着“林氏染坊”的位置,旁边还有小小的“义庄”标记,正是柳老汉曾工作过的地方。而在染坊与污水河之间的一小片空白处,那裱褙的异样气息最为明显。
他强压激动,用眼角余光瞥了苏文轩一眼,见其正在不远处核对另一份卷轴,并未注意这边。他深吸一口气,将“观气”之能集中于指尖,细细感知那夹层。气息非常微弱,似乎只是很小的一片纸,被巧妙地裱在了地图底层,若非他感知敏锐,绝难发现。
如何取出?强行撕开会留下痕迹,风险太大。他心念电转,想到修复《养身诀》时调和胶性的经验。这裱褙用的应是类似的浆糊,若能以其气息相逆的微弱力量渗透,或可使粘合剂暂时失效?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尝试!他屏住呼吸,意念沉入丹田,引导那丝温和的暖流,转化为一股极其细微、带着“剥离”、“化解”意韵的气息,如同最纤细的针尖,透过地图纸张的纤维,缓缓探向那裱褙的粘合层。过程凶险万分,稍有不慎,就可能损及地图本身或惊动苏文轩!
时间一点点流逝,李清河额头渗出细密汗珠。终于,他感觉到那粘合层的气息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就是现在!他指尖用巧劲在裱褙边缘轻轻一捻!
一小片薄如蝉翼、颜色暗黄、与地图用纸截然不同的残片,悄无声息地滑入他的掌心!他立刻握紧拳头,顺势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仿佛只是工作劳累。
整个过程在电光火石间完成,无声无息。李清河将残片紧紧攥在手中,能感觉到其上那熟悉的阴寒气息。他不动声色地将地图重新卷好,放回箱中,然后继续整理其他散页,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直到酉时钟声响起,今日工作结束。孙师叔准时打开石门,查验了登记册,见进度正常,微微颔首,未有言语。
退出兰台,走在夕阳下的回廊中,李清河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方才那一刻,实在惊险万分。
“李师弟今日似乎有些疲惫?”苏文轩忽然开口,语气温和。
李清河心中一凛,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倦色:“让师兄见笑了,整理舆图杂录颇为耗神,尤其是些破损的,需格外小心。”
“嗯,确是如此。”苏文轩笑了笑,不再多言,将他送至侧门便告辞离去。
李清河回到勤学斋,紧闭房门,直到夜深人静,才在油灯下,小心翼翼地摊开掌心。那片残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上面用极细的笔迹写着几行小字:
“……戌时三刻,货至码头丙戌仓,验纹交割,慎之……影……”
字迹潦草,似乎是在极度匆忙或紧张的情况下写下。内容虽短,却信息量巨大!“货”无疑指那“秽血煞纹”(邪玉)!“验纹”说明交接有特定信物或方式!“影”字,极可能指“影阁”!而“丙戌仓”,是码头货仓区的编号!这残片,赫然是甲子年那场秘密交易的一条关键指令或记录!它被藏在官绘地图中,说明绘制或保管地图的人,极可能就是参与者或知情者——会是谁?郡守府长史赵汝成?还是其他人?
这残片的存在,证实了苏文轩提及的“赵汝成私藏邪玉”并非空穴来风,而且点明了交易的时间、地点和可能的一方!这无疑是迄今为止,关于“秽血煞纹”下落最直接的线索!
然而,这是六十年前的记录了!时过境迁,码头仓廪早已不知更迭多少次,这线索还有用吗?或许……未必!如果那“秽血煞纹”始终未被转移,或者,赵汝成及其同党仍有传人或势力存在,那么某些隐秘的联络点或方式,未必会轻易改变!
李清河的心跳加速。他感觉自己似乎触摸到了一张巨大阴谋网络的边缘。赵汝成私藏邪玉目的何在?他与“影阁”是什么关系?甲子旧案的真相究竟如何?这一切,与当前青霖城的暗流有何关联?
他将残片上的信息牢牢记住,然后将其凑近油灯,看着火苗将其吞噬,化为灰烬。此物留之无益,反是祸根。
吹熄油灯,李清河在黑暗中静坐。兰台三日,收获远超预期。不仅证实了诸多猜测,更获得了关键线索。然而,风险也急剧增加。苏文轩的试探,孙师叔的审视,都说明他已被某些人留意。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直接调查丙戌仓?无异于大海捞针,且极易打草惊蛇。将线索告知岑夫子或斗笠客?他们态度不明,未必会直接插手,反而可能让自己更被动。
思忖良久,他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继续蛰伏。当前首要任务,仍是提升实力,尤其是将“观气”之能磨练到更高境界。唯有自身足够强大,才能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拥有落子的资格。同时,暗中留意与码头仓廪、特别是丙戌仓相关的信息,等待合适时机。
他将注意力转回那本《地脉杂俎》。黑水涧的煞穴,丙戌仓可能的位置,以及“秽血煞纹”的特性……这几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地脉上的关联?若能勘破此地气奥秘,或许能抢占先机。
接下来的日子,李清河的生活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他依旧每日去藏书阁劳作,晚上修炼、研读《地脉杂俎》及相关典籍,对青霖城的地脉格局有了更深的了解。他变得更加沉默内敛,气息也愈发深沉,那枚得自兰台的玉牌被他小心收好,不再轻易示人。
他仿佛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激起一丝涟漪后,便悄然沉入水底,静待下一次波澜的兴起。但他知道,平静之下,暗流更急。青霖城的风暴,正在酝酿。而他,已握有一线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