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书院执法队的青年并未多言,只是对李清河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转身在前引路。两名随从一左一右,看似随意,实则隐隐将李清河护在中间,步伐沉稳,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显然,昨夜南城的异动和今早张扒皮的出现,让书院方面提高了警惕。
李清河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心中念头飞转。岑夫子这么快就派人来接,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绝非巧合。要么是斗笠客暗中传递了消息,要么就是书院本身在青霖城拥有极其灵通的情报网络,甚至可能一直在暗中关注着自己的动向。联想到那位“小姐”的身份,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
他们并未走向李清河来时经过的喧嚣码头区,而是穿行在相对清净的街巷中。越往西走,街道越发整洁,屋舍也渐渐从低矮杂乱变得规整有序,空气中市井的喧嚣和混杂气味逐渐被一种淡淡的墨香和草木清气所取代。行人的衣着打扮也悄然变化,多了些身着长衫、步履从容的文人雅士,少了粗犷的江湖客和忙碌的贩夫走卒。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一片依山傍水、气势恢宏的建筑群。青砖黛瓦,飞檐斗拱,连绵不绝,远远望去,楼阁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雾气缭绕,仿佛仙境。一道丈许高的白墙将书院与外界隔开,墙内古木参天,隐约传来朗朗读书声和悠扬的钟鸣。正门并不奢华,却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匾额上“百川书院”四个鎏金大字,铁画银钩,隐隐透出一股不容侵犯的浩然之意。
这里的气息,与南城的喧嚣混乱截然不同,沉静、厚重,带着知识的芬芳和岁月的积淀。在李清河的“观气”感知中,整座书院仿佛一个巨大的整体,气息圆融流转,既有山岳般的沉稳,又有流水般的灵动,更蕴含着无数智慧火花闪烁的蓬勃生机。与他体内那平和质朴的暖流隐隐呼应,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舒适与安宁。
“这便是百川书院了。”引路的青年执法队员在门前停下脚步,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 “请随我来,夫子已在‘静思堂’等候。”
守门的弟子验过青年腰牌,恭敬放行。踏入书院大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外界的一切喧嚣瞬间被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静的幽深。青石板路蜿蜒向前,两旁是高大的藏书阁、讲学堂、弟子精舍,偶尔有身穿青色或白色院服的学子匆匆走过,见到执法队员,都恭敬地行礼让路,目光好奇地瞥过衣着朴素的李清河,但并无轻视之意,只有对知识的专注和对师长的尊敬。
空气中弥漫着书卷的香气、墨锭的清香,以及淡淡的檀香。李清河能感觉到,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似乎都经过某种“理”的调理,气息和谐,暗合某种韵律,长期在此居住,必然能宁心静气,有益修行。这绝非简单的风水布局,而是真正将学问道理融入了日常环境之中,是真正的“教化”之功。
很快,三人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前,院门匾额上写着“静思堂”三字。青年执法队员在门外停步,躬身道:“夫子,李清河带到。”
“进来吧。”岑夫子平和的声音从堂内传出。
李清河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入堂中。堂内布置简朴雅致,四壁书架林立,摆满了线装古籍,中间一张宽大书案,文房四宝齐备。岑夫子正坐在案后,手持书卷,见他进来,放下书卷,目光温和地看来。
“晚辈李清河,拜见夫子。”李清河上前,恭敬行礼。
“不必多礼,坐。”岑夫子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待李清河坐下,才缓缓道,“昨夜南城之事,老夫已知晓。你能安然脱身,并寻得关键之物,实属不易。”他目光落在李清河怀中,似乎能穿透衣物,看到那本《染坊杂记》。
李清河心中凛然,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这位夫子。他连忙从怀中取出油布包裹的册子,双手奉上:“夫子明鉴,此物是柳老伯遗物,记录了甲子年一桩旧事,似乎与昨夜异动有关,晚辈不敢擅专,请夫子过目。”
岑夫子接过册子,并未立刻翻看,只是轻轻摩挲着粗糙的封面,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凝重:“甲子年……染坊……‘秽血煞纹’……没想到,时隔一甲子,这东西又现世了,还惹出如此大的风波。”他叹了口气,看向李清河,“你可知,你昨夜险些卷入的是何等漩涡?”
李清河老实回答:“晚辈只知那物煞气惊人,能引动地脉,似乎牵扯一桩陈年旧案,具体来历,却是不知。”
岑夫子将册子放在案上,沉声道:“甲子年前,青霖郡守并非现今这位,而是出自帝都豪族林氏的林天南。此人好大喜功,奢靡无度。为讨好上官,不惜寻访邪物,炼制所谓‘血髓贡缎’。那‘秽血煞纹’,据古老残卷所述,乃是上古某场大战后,沾染了魔神怨念的破碎法则所化,至邪至秽。林天南得此物,命人以其煞气浸染贡缎,欲使其光华不灭,实则造下无边孽债。贡缎送入京不久,林天南便暴毙任上,其家族也随之败落。而那染坊,亦在一场蹊跷大火中化为灰烬,知情者几乎死绝。朝廷对此事讳莫如深,档案尽毁,只作寻常案件处理。没想到,当年染坊废墟之下,竟还埋着这么一块煞纹残片,沉寂六十年,煞气非但未散,反而更显精纯暴戾。”
李清河听得心惊肉跳。上古魔神怨念?破碎法则?牵扯郡守、豪族、甚至可能直达天听的大案!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不见底!
“那……昨夜‘影阁’杀手,以及可能存在的军方势力,他们寻找此物,意欲何为?”李清河问道。
岑夫子目光深邃:“‘秽血煞纹’虽是大凶之物,但若能以秘法操控,亦是一件威力无穷的邪兵,尤其擅长污人法宝、蚀人神魂。对于某些行走于阴影中的势力,或是心怀叵测之徒,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更何况,此物牵扯甲子旧案,其中或许还隐藏着某些人不愿被揭开的秘密。你得到这本杂记,如同握住了开启潘多拉魔盒的一把钥匙,福祸难料。”
李清河默然。他本只想安稳修行,却不知不觉卷入了如此巨大的因果之中。
“你不必过于忧惧。”岑夫子看出他的不安,语气缓和了些,“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你身负‘凡尘脉’,能于微末中见真章,这本就是你的机缘,亦是你的责任。此书暂且由书院保管,以免为你招来杀身之祸。至于你……”他顿了顿,“可愿留在书院?”
李清河心中一震。留在百川书院?这是无数读书人和低阶修士梦寐以求的机会!这里有最好的学习环境,有岑夫子这样的高人指点,更有相对安全的庇护所。
但他仅仅犹豫了一瞬,便抬头迎上岑夫子的目光,坚定道:“多谢夫子厚爱!晚辈愿留书院,但……不想仅仅作为被庇护之人。晚辈希望能凭自己的能力,在书院立足,学习知识,明悟道理。”
他深知,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风雨。他的道在红尘,在历练。若一味依赖书院庇护,他的“凡尘脉”恐怕难有寸进。他需要的是一个平台,一个能让他学习、成长、并最终依靠自身力量面对风雨的起点。
岑夫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不慕虚华,不避艰险,很好。既然如此,你可暂以‘旁听杂役’身份留在书院。书院规条,需得遵守;藏书阁一楼典籍,可凭此牌翻阅。”他取出一枚与之前赠予的木质令牌相似、但花纹更简朴的竹牌递给李清河,“平日需完成一些洒扫、整理书卷的杂务,亦可去讲学堂旁听基础课程。食宿书院会安排。至于你的修行……老夫观你根基独特,书院寻常功法未必适合,你可自行在藏书中寻觅机缘,或有疑难,可来此间寻我。”
“旁听杂役”?这身份正好!既不至于引人注目,又能接触到书院资源。李清河心中感激,双手接过竹牌:“晚辈定当谨守院规,勤勉做事,用心学习,不负夫子期望!”
“嗯。”岑夫子点点头,“带他去‘勤学斋’安置吧。”他对门外候着的青年执法队员吩咐道。
“是,夫子。”青年应声而入。
李清河再次向岑夫子行了一礼,跟着青年退出了静思堂。
青年执法队员对李清河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一边引路一边介绍道:“李师弟,我姓陈,单名一个‘默’字,是书院执法堂弟子。勤学斋是安排杂役和部分贫寒学子居住的地方,条件简朴,但胜在清静。我先带你去领院服和日常用度,再送你过去。”
“有劳陈师兄。”李清河拱手道。
跟着陈默办理了简单的登记,领了两套灰色的杂役院服和一些基本生活用品,李清河被带到了一片相对偏僻、但十分整洁的院落群。勤学斋果然如陈默所说,屋舍朴素,一排排连在一起,每间房住两人。他被安排在东首一间空房,同屋的是一位外出当值的杂役,尚未归来。
房间不大,只有两张硬板床、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但窗明几净,窗外就是一丛翠竹,环境幽静。对于习惯了风霜的李清河来说,已是极好的安身之所。
陈默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如用膳时间、劳作安排、书院禁地等,便告辞离去。
关上房门,屋内只剩下李清河一人。他环顾这小小的房间,心中百感交集。从风雷驿的陋巷少年,到如今百川书院的“旁听杂役”,这一路走来,险死还生,仿佛做梦一般。
他将那套灰色院服换上,布料粗糙,却代表着一种新的开始。他抚摸着怀中那本几乎断裂的《养身诀》,又看了看桌上那枚代表机会的竹牌。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至少,他有了一个暂时的落脚点,一个可以汲取知识、提升实力的地方。
他将《染坊杂记》的内容和岑夫子的话仔细回味了一遍。甲子旧案、秽血煞纹、影阁、可能的军方势力……这些如同一张巨大的网,而他自己,似乎正站在网的中央。想要破局,光有运气和别人的庇护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尽快提升自己的实力和见识。
“明日,先去藏书阁。”李清河心中定计。他需要了解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的历史、修行体系、各方势力,尤其是与“凡尘脉”、“秽血煞纹”相关的知识。同时,也要尽快适应书院环境,找到适合自己的修行之路。
夜色渐深,书院内万籁俱寂,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李清河盘膝坐在床上,开始每日不辍的修炼。这一次,他感觉周遭的气息格外纯净平和,那中正平和的书院“文气”,与他体内的暖流交融,让他很快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地。
然而,在他心神沉静的最深处,一丝微弱的警兆悄然浮现。那是来自“凡尘脉”对潜在危机的本能感知。他知道,书院的平静只是表象,青霖城的风暴,远未停息。他必须抓紧每一刻时间,变得更强。
而在静思堂中,岑夫子并未安寝。他站在窗前,望着勤学斋的方向,手中摩挲着那本《染坊杂记》,眉头微蹙,低声自语:“凡尘脉,观气之能,甲子煞纹……这一切,难道真是巧合?还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此子,或许真是应劫而生之人……”
月光如水,洒满庭院,也照进了少年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