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的风,自那日碑文浮现“我说了算”三字起,便再未真正停歇。
每至子时,宫墙深处便有异响。
先是铜铃无端自鸣,继而地砖微颤,仿佛地下埋着一口活棺,正缓缓叩击封钉。
禁军巡夜至此,向来成群结队,刀不出鞘,心已先寒。
有人曾在月光稀薄的刹那,瞥见一道灰金色身影立于西苑断桥尽头——不披甲,不执灯,只是静静伫立,衣袂如冥火灼烧般翻卷却不发出半点声响。
谁也不敢靠近。
凡曾陷害旧主、构陷无辜者,只要踏足西苑百步之内,便觉胸口闷痛,耳中响起低语,一字一句皆是生前隐瞒的罪证,清晰得如同亲口招供。
一名曾参与毒杀才人案的老太监当夜疯癫,扑跪在冷地上嚎哭:“奴才认罪!奴才该死!”随即七窍流血,暴毙于廊下,尸身僵直如跪拜状。
消息封锁不及,恐惧却早已顺着宫女太监的私语蔓延至六宫。
御书房内,萧玄策负手立于窗前,目光穿透重重宫阙,落在昭冤台方向。
他面色沉静,指尖却微微发紧,指节泛白。
“焚烧符纸,洒净法水,镇魂铃挂四角。”他声音冷硬,“朕倒要看看,一具不肯安息的残魂,能猖狂到几时。”
亲信太监领命而去,当夜西苑燃起九重朱砂火坛,符箓纷飞如蝶,烈焰冲天。
可就在火焰腾起瞬间,火舌竟凝滞空中,扭曲变幻,赫然显出四个大字——赎期无尽。
墨黑如渊,悬于火心,久久不散。
四周温度骤降,守坛道士踉跄后退,口中佛号戛然而止。
火势自行熄灭,余烬落地成灰,唯独那四字烙印般刻在青石板上,任雨水冲刷也不褪色。
萧玄策闻报,一脚踹翻紫檀案,茶盏碎裂满地。
“她都死了!”他怒极反笑,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一具死尸,也敢扰朕江山?”
当晚,他宿于乾清宫东暖阁。
梦中无灯无月,唯有一片赤红血海横亘天地。
波涛翻涌间,浮尸无数,皆面朝上,双目圆睁,嘴唇开合,齐声低唤:“沈……青……梧……”
他站在血浪之上,龙袍猎猎,却步步难行。
对面岸上,一人披玄袍而坐,黑发垂落如瀑,手中无笔无卷,唯有眸光冷冽如霜刃,一寸寸剥开他的皮肉,直视骨髓深处的罪愆。
正是沈青梧。
“你说不敢。”她开口,声如钟磬,震荡魂魄,“那这龙椅,还坐得稳吗?”
萧玄策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中衣。
殿外更漏滴答,子时刚过。
他抬手抚额,掌心一片冰凉。
窗外月光斜照进来,落在书案一角——那面尘封已久的铜镜,不知何时已悄然蒙上一层霜痕,镜面幽幽映出一个人影:素裙曳地,眉骨清峻,正低头翻阅奏折,朱笔轻点,一如她在世时每日所为。
批阅如常,仿佛从未离去。
他盯着那影像良久,终于缓缓闭眼,喉结滚动,吐出一句几乎无声的质问:“你到底想怎样?”
无人应答。
唯有风穿窗而入,吹动案头黄卷,哗啦作响,像极了翻动生死簿的声音。
而在西苑终审祭坛,线清已跪了三日。
香炉中魂引香一炷接一炷点燃,青烟袅袅,缠绕碑体。
第三夜子时,最后一缕香火忽地停滞半空,凝而不散,竟传出一道极淡的女声,如风过松林,若即若离:
“召清明司初代九人,赴终审祭坛点魂契。”
线清叩首在地,泪落无声。
她起身,连夜遣出九只纸鸢,携密信飞向京城各处隐秘角落。
次日凌晨,九名年轻人陆续抵达西苑——有被贬官吏之子,有蒙冤宫婢兄弟,有曾因文字狱家破人亡的遗孤。
他们身份卑微,却皆与后宫旧案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断言自哨境外归来,袈裟染尘,额角仍有未愈裂痕。
他立于祭坛中央,手持金刚杵,以佛印结界护住方圆十丈。
“把手,覆于碑底裂缝。”他沉声道,“若你心中无愧,若你愿承此责,碑自会认你。”
九人屏息,依次上前,将手掌贴上那道幽深裂隙。
刹那间,大地微震,碑心金纹流转,九道极淡的“判”字印记逐一浮现于众人眉心,转瞬隐去,如同烙印入魂。
魂契已成。
自此,清明司九人但凡办案,只需焚香默念,便可借昭冤碑心微光追溯真相,无需帝王授印,不惧权贵遮掩。
那些被深埋的供词、消失的证物、伪造的卷宗,皆会在子时三刻悄然浮现于案头,墨迹如新。
消息传入宫中,萧玄策勃然大怒,召线清入殿质问。
“她都死了,还能越俎代庖任免官员?”他冷笑,手指敲击龙椅扶手,“你可知,擅自设立衙门,等同谋逆?”
线清跪伏于地,双手捧起一块从碑缝中自行飞出的玉简,呈于阶前。
“非奴婢所选,是昭冤台认的。”她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钉,“陛下若不信,可亲自去试一试——把手放上去。”
殿内死寂。
萧玄策盯着那玉简良久,上面九人姓名赫然在列,每人名下皆附一段血案始末,证据确凿,连藏匿多年的密信副本都有记载。
他的指尖微微一颤,终究没有起身。
这是审判的延续。
是她死后,仍在执笔定罪。
当夜,他独坐御书房,四壁寂静,烛火摇曳。
良久,他起身踱步至墙边博古架,拉开最底层暗格,取出一只青瓷小瓶。
瓶中仅余少许灰白色粉末,名为“逆命砂”,乃前朝秘炼之物,可断阴阳感应,压制灵识侵扰。
他握紧瓷瓶,
笔尖刚触砂粒——
案上玉玺忽自行翻转,底部朝天,漆黑如渊。
当夜,御书房内烛火如豆,风未动,帘自颤。
萧玄策指尖微顿,青瓷瓶中的“逆命砂”尚未倾出半分,那支狼毫笔尖刚触到灰白粉末的刹那——案上玉玺猛然一震,竟自行翻转!
厚重的帝王印信腾空寸许,旋即重重砸落,底部朝天,漆黑如墨的底面骤然泛起幽光,八个小篆字赫然浮现:沈令不允,旨不成章。
字如刀刻,血痕般猩红,映得整座御书房都染上一层阴冷之色。
他瞳孔骤缩,本能后撤,却已迟了。
虚空裂开一道无形缝隙,一条灰金色锁链破空而出,链身缠绕着古老冥纹,无声无息却重若千钧,瞬间缠上他的右腕三圈,深深勒入皮肉。
龙袍裂开细纹,鲜血顺着金线蜿蜒而下,滴落在黄绢奏折上,绽开一朵朵暗红梅花。
“谁?!”他低吼,声音沙哑,掌中劲力爆发,欲震碎这邪祟之物。
可那锁链纹丝不动,反似活物般收紧一圈,痛意直钻骨髓。
殿内死寂,唯有烛火摇曳,光影晃动间,墙上的影子竟脱离了他的动作——不再是那个负手挺立的帝王轮廓,而是一名女子端坐高位,玄袍广袖,手持朱笔,正冷冷批阅奏章。
她眉骨清峻,眼尾斜飞,唇角无笑,却透着一种凌驾生死的威仪。
是沈青梧。
她不在坟茔,不在轮回,却在这方寸宫室之间,以意志执掌权柄。
“你到底想把我变成什么?”萧玄策咬牙,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滑落,“囚徒?傀儡?还是……你审判下的又一个罪人?”
无人应答。
只有锁链轻响,像是冥途深处传来的回音,带着不容违逆的律令。
他忽然笑了,笑声低沉而疯癫:“好啊……你要立规矩?那朕就看看,这江山,究竟是你的碑文说了算,还是我的龙椅说了算!”
话音未落,他竟不再挣扎,反而猛地抬手,将整瓶“逆命砂”尽数洒向空中!
粉末飞扬,在烛光下泛着诡异银芒,似要阻断阴阳感应。
可就在下一瞬,那些砂粒悬停半空,一粒粒被无形之力牵引,竟在空中重新排列,组成四个小字——妄动者罚。
随即,轰然爆散,化作黑烟消弭无形。
玉玺缓缓归位,锁链悄然隐退,只留下腕上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以及满室寒意。
次日凌晨,天刚破晓,工部尚书跪伏乾清宫外,声音颤抖:“启、启禀陛下……清明司衙门前那对石狮,昨夜……自行转向,如今双目齐齐朝向西苑昭冤台!且……且皇榜匾额上的‘奉天承运’四字,一夜之间褪色剥落,底下……底下原刻竟是——‘代天问罪’!”
满朝震惊,禁军欲封锁消息,却已晚了。
断言立于昭冤台前,晨光洒在他染尘的袈裟上,他望着初升朝阳,久久不语,终是低声一叹:“她不是回来了……她是从未离开。”
远处宫墙之上,一片枯叶随风飘过,轻轻拂过碑文上那三个狂傲至极的大字——我说了算。
风过处,仿佛有人低笑了一声。
极轻,极冷,却响彻九重宫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