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偏殿织房内烛火摇曳,银丝在青铜织机上穿梭如流,仿佛牵引着百年的魂魄归位。
线清跪坐于机前,指尖微颤,最后一缕残卷终于嵌入名录空缺之处。
整张名录缓缓浮现,九个名字依次排列,墨色深重得如同浸透了血水。
最顶端那三字——“萧承稷”——赫然刺目,笔锋凌厉如刀刻,似要破纸而出。
她屏住呼吸,将名录轻轻卷起,用一道朱砂符封印。
可就在指尖离开的刹那,整卷名录竟无风自动,微微震颤,发出极轻的呜咽声,像是有无数冤魂在低语,在哭诉,在等待一个迟到数十年的判决。
与此同时,养心殿侧室。
沈青梧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里衣。
梦里断头台高耸入云,刽子手举起屠刀,刀光映出一张熟悉的脸——萧玄策。
他闭着眼,唇角却挂着笑,像早已认命。
而她站在台下,手中握着一支漆黑长笔,笔尖滴血,正一笔一划写下他的罪状。
她猛地抬手摸向枕边,指尖触到一片湿热。
低头一看,雪白的枕布上,四个猩红大字赫然在目:血债血偿。
笔还在她掌心,冰冷沉重,笔杆上浮现出细密的冥纹,与她胸前契约烙印隐隐呼应。
这不是幻觉,不是梦魇,而是她的能力——进阶了。
她能追溯未竟之冤,能审判尚未终结的罪业,哪怕……那人还活着。
“原来如此。”她喃喃,声音沙哑如裂帛,“地府不审活人,可若这‘活人’承载的是死者的罪?继承的是染血的江山?那他,便不只是帝王,更是共犯。”
窗外,月隐星沉,风停树静,仿佛天地都在屏息。
她起身,披衣,取来一盏幽蓝小灯,灯芯燃着的是她指尖沥出的一滴精血。
她走出侧室,穿过寂静宫道,脚步无声,却每一步都踏在阴阳交界的缝隙之上。
清明台旧址荒草丛生,石阶断裂,碑文被刻意凿去,只剩斑驳痕迹。
这里曾是历代帝王祭天问鬼之所,如今却被皇室避如瘟疫——因它见证了太多不该被记住的事。
沈青梧立于中央,将“九锁名录”置于祭坛之上,以血为引,焚符开阵。
“我非越界,亦非僭越。”她低声念诵,声音穿透夜雾,“今日所审,非萧玄策其人,而是这具身躯所承之罪业,所享之荣光,是否洁净?若皇位始于血洗,若江山建于冤骨,那今日,便由我来清算——谁该入轮回,谁该永坠冥途!”
话音落,她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洒向空中。
血雾未散,大地骤然震颤。
九道黑影自地底冲出,如锁链般破土而起,每一根皆粗如臂膀,漆黑如渊,表面浮现出扭曲的人脸,哀嚎无声,却直击灵魂。
它们盘旋升腾,直指皇宫深处,仿佛要将整个紫禁城钉入地狱。
断言狂奔而来,道袍被夜风撕扯如幡。
“住手!”他怒吼,眼中满是惊惧,“你疯了?溯判之仪只能用于已亡之魂!你竟以活人血脉为引,强行开启跨世审判?这是逆天之举!一旦反噬,你必魂飞魄散!”
沈青梧不答,只冷冷望他一眼,眸中已无半分人间温度。
“你说我无权?”她冷笑,手中判魂笔横空一划,九道黑锁齐齐震颤,“可这些名字,是谁抹去的?这些冤魂,是谁镇压的?若地府不言,阴司不判,那便由我代行——我既是执笔者,也是裁决者。”
她抬起笔,指向苍穹。
“九锁名录,亡魂归位。今日,我以冥契为凭,开启溯判之仪——第一锁,萧承稷,先帝长兄,废太子,缢于景明十年。罪因:主张废除殉葬制,触怒太后,遭秘刑绞杀,七谏臣同日伏诛。此冤未雪,此债未偿,今当追溯——”
笔锋落下,直指皇宫最深处。
刹那间,风起云涌,乌云如墨翻滚,遮蔽月华。
九道黑锁齐鸣,如同九条冥河之龙同时苏醒,缠绕升腾,直扑皇城龙脉中枢。
而此时,养心殿内。
萧玄策正批完最后一道奏折,朱笔搁下,殿中寂静无声。
忽然,他眉头一蹙,右手抚上心口。
那里,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剧痛——不是寻常病痛,而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血脉深处苏醒,一根根无形的锁链,缓缓收紧,勒进心脏。
他低头,衣襟之下,肌肤竟浮现出九道极淡的黑痕,如藤蔓般蔓延,每一道,都带着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
火光中的少年跪地求饶、白绫缓缓套上脖颈、七颗头颅滚落台阶……
他瞳孔微缩,却没有呼救,没有召太医。
只是缓缓抬手,点燃一支新烛,取出一张密笺,提笔蘸墨。
笔尖悬于纸上,久久未落。
殿外,风声如诉,仿佛有无数亡魂,正隔着生死,静静等待一个答案。
(续)
养心殿内,烛火忽然一颤,映得萧玄策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如鬼。
他不动声色地压下心口翻涌的剧痛,仿佛那不是来自血肉,而是从祖坟深处爬出的诅咒。
九道虚影在他周身缓缓浮现,半透明的面孔一一掠过——有披发跪地的少年,有白绫覆面的老臣,有七具无头尸横陈阶前……每一道魂影都带着被掩埋数十年的怨恨,无声嘶吼,却直刺神魂。
他没有惊呼,没有召人。
帝王的本能是掌控,而此刻,他竟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清醒。
“原来你们一直在这里。”他低语,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等着一个肯听你们说话的人。”
他提笔,蘸墨,落笺。
“密令暗卫,即刻调取景明十年所有封存卷宗,尤其是东阁地库中‘绝字三号’档册,不得延误,违者——族诛。”
笔锋顿住,墨滴坠落,在纸上晕开如血。
他知道此举逾矩。
那些卷宗早已被太后下令焚毁,仅存的副本藏于皇室禁地,连当朝史官都不知其名。
可今夜,他不能再装聋作哑。
那痛楚不是病,是债。
是他血脉里流淌的罪,在向地府还本。
半个时辰后,一名黑衣暗卫悄然入殿,双手奉上一只乌木匣。
匣开,泛黄纸页静静躺着,最上方是一份临终口述记录,署名:李崇安——先帝身边掌灯三十年的老宦官。
萧玄策翻开第一页,指尖骤然收紧。
“景明十年冬,废太子萧承稷拒改遗诏,力主废殉葬制,触怒章德太后。二皇子亲督行刑,立于廊下,眼见白绫三度收紧,直至气绝……七谏臣皆以‘乱政’论斩,头颅悬城三日,不得收殓。老奴亲见二皇子拭去溅于袖口之血,言:‘此位,当以铁血守之。’”
纸页簌簌颤抖,如同他无法抑制的手。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父皇晚年常坐的偏殿,那人身穿明黄常服,手捻佛珠,口中诵经不绝。
他曾以为那是忏悔,如今才懂——那是恐惧。
是对死后清算的恐惧。
“所以……这龙椅,从来就没干净过。”他喃喃。
可就在此刻,窗外风啸突起,九道黑锁撕裂夜幕,如冥河倒灌,直指皇宫中枢。
天地间响起低沉吟诵,是沈青梧的声音,穿透重重宫墙,清晰入耳:
“第一锁,萧承稷,废太子也,因仁而死。其冤未雪,其命未偿,今当追溯——”
萧玄策猛然睁眼。
他知道她在哪。
他起身,脱下象征皇权的十二旒冠冕,轻轻置于案上。
龙袍未换,步履却如凡人般沉重。
他走出养心殿,踏进夜风凛冽的宫道,身后无人跟随,前方不见灯火。
清明台荒草漫径,祭坛之上,沈青梧立于九锁中央,判魂笔高举,周身幽蓝火焰翻腾。
名录展开,血光映天,整座紫禁城仿佛都在震颤。
她正要落笔宣判最终刑罚。
忽而,脚步声自远处传来。
一步一步,稳重、坚定、毫无迟疑。
她回头,看见那个本该在龙榻之上安眠的帝王,孤身走来,摘冠卸威,眸光如寒星照深渊。
“你来了。”她声音冷寂。
“我必须来。”他说,目光扫过九道缠绕自身的黑锁,“若祖先之罪未赎,则朕之江山,不过是建在尸山上的庙堂。”
他抬头看她,一字一句:“若整座王朝都建在白骨之上,那你手中的笔,该斩向谁?”
风止,云裂,九锁嗡鸣。
沈青梧的笔尖悬停半空,墨汁坠地,化作一朵盛开的黑色曼陀罗,妖艳而死寂。
她终于明白——这一场冥途,从来不只是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