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县清丈吏员被孙家庄园家丁殴打、仪器被毁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京畿官场,也惊动了紫宸殿。
皇帝对永平县衙“维持地方不力”的申饬旨意,措辞之严厉,远超寻常。这道旨意虽未明发,但其内容却如同长了腿一般,在相关衙署和有心人的圈子里悄然流传开来。所有人都意识到,皇帝的目光已牢牢锁定了永平,周明轩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牵动无数人的神经。
永平县衙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周明轩跪接了口谕后,独自在二堂坐了许久。他知道,自己已无退路。皇帝的申饬是压力,也是尚方宝剑。他若退缩,不仅前程尽毁,更会成为新政失败的替罪羊;他若前进,则必然要与本地的盘根错节的势力彻底撕破脸。
“来人!”周明轩猛地起身,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点齐三班衙役,持本县令牌,即刻前往孙家庄园,将所有参与殴打官差、毁坏公物之人,全部锁拿归案!若有抵抗,以谋逆论处!”
命令下达,县衙内外一片肃然。衙役们看着平日里温和甚至有些懦弱的县令,此刻眼中燃烧着从未有过的火焰,无人敢怠慢,迅速集结。
与此同时,孙家庄园内,孙举人孙文炳也是坐立不安。他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起初他只是想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清丈吏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难而退,谁料家丁下手没了分寸,竟动了手,还砸了东西。
“父亲,如今该如何是好?那周明轩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孙文炳的长子焦急地问道。
孙文炳强自镇定,捻着胡须:“慌什么?我孙家世代诗书传家,在本地根基深厚,岂是他一个外来县令说动就能动的?我已派人快马进京,联络几位世交故旧,定能在朝中斡旋。至于周明轩……哼,他若识相,就该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
他相信,凭借孙家的人脉和影响力,足以让周明轩投鼠忌器。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等风头过去,如何“补偿”一下周明轩和那些受伤的吏员,将此事轻轻揭过。
然而,他低估了皇帝的决心,也低估了被逼到绝境的周明轩。
就在孙家父子商议对策时,庄园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衙役的呵斥声。周明轩亲自带队,数十名衙役手持水火棍、铁尺,将庄园大门团团围住。
“孙文炳!你纵仆行凶,殴打朝廷命官,毁坏清丈公器,证据确凿!还不出来束手就擒!”周明轩站在门外,声音洪亮,再无往日的迟疑。
孙文炳又惊又怒,带着家丁护院来到门前,隔着门缝喊道:“周明轩!你休要血口喷人!分明是你们擅闯民宅,惊扰庄户!我孙家乃书香门第,岂容你如此污蔑!你可想过后果?”
“后果?”周明轩冷笑一声,“本官依法办事,何惧后果!开门!若再负隅顽抗,便是抗旨不遵,格杀勿论!”
“抗旨”二字如同重锤,敲在孙文炳心头。他这才真正感到恐惧,皇帝的态度,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强硬。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一骑快马从县城方向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高喊:“县尊大人!京城急件!”
周明轩心中一凛,接过信件迅速拆开。信是他在京城的一位同年好友所写,信中提及,已有数位御史准备联名上奏,弹劾他“行事酷烈,激变地方”,朝中为孙家说情的声音也不小。好友提醒他,此事须谨慎处理,切勿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周明轩看完,将信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发白。他抬头,看着孙家紧闭的大门和门后隐隐绰绰的人影,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些屏息以待、眼神复杂的衙役,以及更远处那些躲在屋角、田埂后偷偷张望的百姓。
一边是来自上层无形的压力和本地豪强的顽抗,一边是皇命如山和自己的政治前途,还有那些默默观望、等待结果的民心。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信缓缓撕碎,纸屑随风飘散。
“孙文炳!”他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冰冷坚定,“本官再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考虑。一炷香后,若还不开门交出凶犯,便视同谋逆!届时,休怪本官依法行事,踏平你这庄园!”
他转身,对身后的衙役班头沉声道:“去,调一队弓手过来。再派人快马通知驻防的卫所,请他们派兵协防,以防万一。”
命令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周明轩这是要动真格的了!连军队都要调动!
消息传回庄园内,孙文炳终于慌了神。他没想到周明轩如此强硬,更没想到皇帝的支持如此毫不含糊。他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踢到铁板了。一旦军队介入,事情的性质就彻底变了,孙家百年基业,可能真的会毁于一旦。
权衡利弊,恐惧最终压倒了侥幸。
一炷香将尽之时,孙家庄园的大门,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打开了。孙文炳面色灰败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那群参与了殴斗、垂头丧气的家丁。
“周大人……老夫……管教不严,愿……愿交出凶犯,听候发落……”孙文炳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颤抖。
周明轩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他知道,拿下孙家,只是撕开了抵抗清丈的第一道口子,后面还有更艰难的路要走。但无论如何,这第一步,他总算是踏出去了。
“全部带走!”周明轩一挥手,衙役们上前,将那些家丁锁拿。他没有再看失魂落魄的孙文炳,转身面向周围越聚越多的百姓,朗声道:
“诸位乡亲都看到了!朝廷清丈田亩,乃为国为民之良策!凡有阻挠新政、暴力抗法者,无论其有何背景,国法绝不姑息!朝廷亦会推广新式农具,兴修水利,旨在使耕者有其田,劳者得其利!”
他的声音在田野间回荡,有人沉默,有人窃窃私语,也有人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思索和些许期待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