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的暗牢深处,潮湿阴冷,只有墙壁上插着的火把提供着摇曳不定的光亮,将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空气里弥漫着霉味、血腥气和一种绝望的恐惧。
钱经历被两名狱卒按着肩膀,强行押坐在一张坚硬的木凳上。他身上的囚服还算完整,但头发散乱,脸色在火光下显得惨白,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坐在他对面的陈望。
陈望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深色的常服,更显得身形挺拔,面容冷峻。他面前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桌,桌上除了一盏油灯,空无一物。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平静无波的目光打量着钱经历,仿佛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这种沉默比任何呵斥都更令人窒息。钱经历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手指不自觉地抠着膝盖处的囚服布料。
“钱礼。”陈望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牢房里细微的滴水声,“知道为什么又把你提出来吗?”
钱经历猛地抬头,嘴唇哆嗦了一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陈……陈御史,该说的,下官……不,罪官之前在李纲李大人面前,都已经说了啊。王化贞、王焕他们的罪行,罪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纲?”陈望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但那弧度里没有任何温度,“李纲自身难保,他的供词,是他的事。今晚,我问的是你,钱礼。”
他身体微微前倾,油灯的光晕照亮了他半边脸庞,眼神锐利如刀:“你之前在户部漕运司也待过三年,虽然只是个八品照磨,但‘德裕丰’这家商号,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钱经历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他下意识地避开陈望的目光,声音发紧:“听……听说过一些,是家做南北货的大商行,生意做得挺大……但,但罪官与它从无往来啊!”
“从无往来?”陈望从袖中缓缓抽出一张折叠的纸,在桌上摊开。那是一份誊录的账目摘要。“景和四年秋,通惠河支流疏浚,你经手的那笔三千两‘石料采办’款项,最终有八百两,分三次,通过三家不同的钱庄,汇入了‘德裕丰’在苏州的分号。时间,金额,汇兑票据的存根编号,需要我一一念给你听吗?”
钱经历的脸色由白转青,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离水的鱼。
陈望不等他回答,又抽出另一张纸:“还有去年,永丰仓那批‘陈粮置换’,账面亏损一千五百两。实际呢?那批粮食被‘德裕丰’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收走,转头运往江南,获利何止倍蓰!这其中的差价,你钱经历,还有那位已经‘病故’的仓场大使,分了多少?”
“冤枉!陈御史,这是冤枉啊!”钱经历猛地从凳子上滑跪到地上,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这些……这些都是王同知……不,是王焕逼罪官做的!罪官人微言轻,不敢不从啊!那‘德裕丰’背后势力庞大,罪官若是敢说一个不字,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王焕逼你?”陈望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王焕如今自身难保,在死牢里等着秋后问斩。他逼你贪墨,逼你勾结商贾,侵吞国帑,这些罪名,他认了也就认了。不过……”
陈望话锋一转,目光如冰冷的钉子,钉在钱经历身上:“他有没有逼你,将历年漕粮转运的船只数目、护卫兵力、途经关隘的详细记录,以及京畿各地粮仓的储备情况,暗中抄录下来,交给‘德裕丰’的人?”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钱经历头顶炸响。他整个人僵住了,连哭泣都瞬间停止,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什么索命的恶鬼。
“你……你胡说!没有!绝对没有!”他尖声叫道,声音因为极度惊恐而变调。
陈望缓缓站起身,走到钱经历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火把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德裕丰’一个商号,要朝廷的漕运兵力部署图做什么?要各地粮仓的储备数据做什么?钱礼,你应该比本官更清楚,将这些泄露出去,是什么罪名。”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不是贪墨,这是通敌。”
“通敌”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铁钳,烫得钱经历浑身剧颤。他瘫软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语无伦次地喃喃:“不……不是……我没有通敌……是……是他们逼我的……他们拿我全家老小的性命要挟我……我不知道他们要那些东西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啊……”
陈望不再逼问。他重新坐回桌后,看着地上崩溃失态的钱经历,如同看着一条在网中徒劳挣扎的鱼。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需要给这条鱼一点喘息的时间,让他自己品味恐惧的滋味,让他明白,除了老实交代,别无生路。
牢房里只剩下钱经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陈望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今夜,他必须撬开这张嘴,拿到指向“德裕丰”背后真正黑手的、最关键的供词。这不仅仅是为了扳倒几个贪官,更是为了揪出那可能隐藏在繁华表象之下、意图动摇国本的巨大阴影。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