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琮按捺住清算的冲动,知道贸然出手只会打草惊蛇。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更需要一个能打破僵局的契机。
就在这时,周全再次提起了顾明月,周全一边研磨,一边故作随意地说道,“奴才听说,她前几日在西郊琉璃厂,可不是随便逛逛。她好像……真的弄出了点名堂。”
“哦?”李琮从一堆关于青州军情的奏折中抬起头,略显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兴趣。
“说是顾小姐改良了琉璃的烧制方子,烧出的琉璃,杂质更少,透明度更高,还能烧制出一些带颜色的、品相极佳的玩意儿。琉璃厂那几个老师傅都惊动了,说是前所未见。”周全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不过,顾太傅知道后,大发雷霆,说她不务正业,有辱门风,把她禁足在府里了。”
改良琉璃?李琮心中一动。琉璃,在这个时代,虽非罕见,但纯净度高、色彩鲜艳的仍是奢侈品,且烧制工艺复杂,成品率低。若真能改良工艺,不仅意味着巨大的经济利益,更重要的是……琉璃,或者说玻璃,能做的事情,远不止装饰。
他想起前世模糊的记忆,玻璃之于望远镜、显微镜、化学器皿的意义。在这个信息传递缓慢、侦查手段落后的时代,一副望远镜在军事上的价值,无可估量。
“备轿。”李琮忽然起身,“去顾太傅府上。”
周全吓了一跳:“陛下?您这是……微服私访?”
“不,”李琮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朕去探望一下忧心国事的顾老师,顺便……关心一下他那位‘不务正业’的千金。”
顾府书房,顾太傅顾言亭正对着几份弹劾漕运总督郭晟“御下不严”的奏折发愁。他是清流领袖,对漕运积弊早有耳闻,也曾上书抨击,但总是石沉大海。如今新帝登基,似乎有整顿吏治的迹象,这些奏折才又被翻了出来。可他深知郭晟背后是张正清,牵一发而动全身,正犹豫如何措辞既能表明立场又不至于引火烧身。
正在这时,下人跑来通报,“皇帝驾到。”顾言亭慌忙出迎,心中却是忐忑不安。皇帝突然来访,所为何事?
只见李琮一身常服,神情温和,先是对顾言亭的学问和操守褒奖了一番,又问了问对时局的看法,绝口不提漕运之事。顾言亭谨慎应对,心中稍安。
聊了片刻,李琮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听闻顾爱卿有位千金,蕙质兰心,尤善丹青?”
顾言亭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坏了,定是那不省心的女儿那些“奇技淫巧”传到了皇帝耳中,这是要来问罪了?他连忙躬身:“小女顽劣,不过识得几个字,胡乱涂鸦,当不得陛下谬赞。”
李琮笑了笑:“爱卿过谦了。朕还听说,令嫒对格物之道颇有兴趣,甚至改良了琉璃烧制之法?此乃利国利民之才,何来顽劣之说?”
顾言亭愣住了,皇帝这语气,不像是问罪,倒像是……欣赏?
“这个……小女确是胡闹,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
“诶,”李琮摆手打断他,“格物致知,亦是圣人之道。朕近日正好对些新奇之物感兴趣,不知可否请令嫒出来一见,朕想当面请教一二?”
皇帝用了“请教”二字,顾言亭惊得后背冷汗都出来了,哪里敢拒绝,连忙命人去请小姐,心中却是七上八下,不知是福是祸。
片刻后,顾明月款款而来。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未施粉黛,眉眼间果然带着一股书卷气,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眼神中的清澈与灵动,没有丝毫寻常闺阁女子的怯懦。她依礼下拜,声音清脆:“臣女顾明月,参见陛下。”
“平身。”李琮打量着她,直接问道,“朕听说你改良了琉璃烧制之法,可能说与朕听听?”
顾明月抬起头,眼中闪过惊讶,随即是一丝被认可的欣喜。她看了一眼面色紧张的父亲,深吸一口气,开始侃侃而谈。她并非空谈,而是清晰地说出了原本工艺的缺陷,比如炉温控制不精准、原料配比不当导致杂质多、气泡多,以及她如何尝试调整配方,改进窑炉结构,从而提高了琉璃的纯净度和透明度,甚至能稳定烧制出蓝、绿等色彩。
她的叙述条理清晰,用语精准,甚至随手用书房里的纸笔画起了简易的窑炉结构图。李琮听得暗自点头,这姑娘确实有天分,不是瞎胡闹。
“顾小姐可知,这改良后的琉璃,除了做器皿饰品,还有何用?”李琮引导性地问。
顾明月想了想,眼睛一亮:“透明度高的琉璃,若能磨制成特定形状,或许可以用于观星,或者……望远?臣女曾读过一些杂书,海外似有类似‘千里镜’的记载。” 她顿了顿,有些不确定地补充,“或许,还能用于某些需要观察细微之物的场合?”
李琮心中赞叹,这姑娘的思维果然跳脱,已经摸到了门槛。“小姐果然见识不凡。”他赞许道,随即转向目瞪口呆的顾言亭,“顾爱卿,令嫒乃奇才也!困于闺阁,实乃朝廷损失。”
顾言亭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李琮正色道:“朕欲设一‘将作院’,专司格物、匠造之事,以利国计民生。顾小姐可愿入将作院,主持琉璃改良及相关器物研制?一应所需,朕全力支持。”
此言一出,顾言亭父女都惊呆了。女子入朝为官?闻所未闻!即便是将作院这种技术机构,也从未有过先例。
“陛下!这……这于礼不合啊!”顾言亭急忙劝阻。
顾明月却是在最初的震惊后,眼中迸发出耀眼的光彩,她直视李琮:“陛下此言当真?臣女……真的可以?”
“君无戏言。”李琮微笑,“不过,此事需秘密进行。将作院初设,不宜张扬。顾小姐可先在府中或择一隐秘之处继续研究,所需物料、匠人,朕会派人安排。对外,只说是朕特许顾小姐研究些雅玩之物便可。”
他这么做,一是保护顾明月免受非议,二也是将这项可能带来巨大变革的技术掌握在自己手中,避免过早引起对手的注意。琉璃,或许能成为点燃僵局的一把暗火。
顾明月激动得脸颊微红,深深一拜:“臣女……领旨!定不负陛下厚望!”
离开顾府时,李琮心情舒畅了几分。顾明月这块璞玉,或许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而他对顾言亭的“赏识”,也会给外界一个信号:皇帝看重清流,或许在为下一步整顿吏治铺垫。这虚虚实实的一步棋,既能推进技术,又能搅动朝局,一举两得。
同时,陆铮那边的调查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那名与赵崇管家接头的商贾,身份被查明,竟是当年赵崇在边军时的旧部,因伤退役后经商。更重要的是,北镇抚司的暗探冒险潜入青州叛军活动区域,获取了更确切的情报:叛军首领“过天星”,极有可能就是三年前因“贻误军机”被问斩的边军参将杨锋的弟弟,杨岳!杨锋当年被斩,罪名存疑,军中多有议论,认为他是替罪羊。而杨岳此次造反,打出的旗号之一便是“为兄伸冤”!
对漕粮流向的追踪也有了眉目。部分“漂没”的粮食,通过复杂的渠道,确实流入了青州,但接收者并非叛军,而是几个看似与叛军毫无关联的地方豪强。暗中却在向叛军提供钱粮资助!
一条为兄报仇、勾结贪官、利用漕粮蓄谋造反的线索,逐渐清晰起来。杨岳的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赵崇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单纯的旧部情谊,还是更深层次的参与?
“陛下,是否收网?拿下郭晟、刘铭的相关党羽,逼问口供?”陆铮请示。
李琮沉思良久,摇了摇头:“不急。杨岳造反,根基尚浅,之所以能成势,皆因吏治腐败,民不聊生。此时剿灭他,易如反掌,但根源不除,还会有张岳、李岳。朕要借此机会,将朝中、地方的那些蛀虫,一并揪出!”
他目光锐利:“继续监视,收集铁证。特别是要查清,赵崇与杨岳之间,到底有无直接联系,以及……朝中还有谁,可能牵扯其中。朕要看看,这潭水底下,究竟藏着多少大鱼。”
“那……青州叛军?”
“增兵围困,切断其与外界联系,尤其是粮草补给。但暂不发动总攻。朕要让他们变成诱饵,看看能钓出什么来。”李琮下令,“另外,让顾明月那边加快进度,尤其是她提到的‘望远’之器,若能成功,于军情探查大有裨益。”
“是!”
陆铮领命而去。李琮走到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落在青州,又缓缓移向漕运沿线,最后定格在京城。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而他手中,除了军队和密探,又多了一枚可能改变局面的棋子——琉璃燃起的暗火。
这盘棋,越来越凶险,也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