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掌柜那辆不起眼的马车离开黑石城地界还没过十天,一队穿着云州郡守府税吏官服、骑着瘦马的人马,就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了黑石城北门外。领头的是个三角眼、吊梢眉,嘴角总是习惯性向下撇着的瘦高个税官,手里捏着个黄皮账簿,一副公事公办的倨傲模样,身后跟着七八个挎着腰刀、眼神四处乱瞟的差役。
“开门!云州郡守府税曹巡检,奉命核查边城税赋账目!”税吏扯着嗓子,声音尖利,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味道。
守城的士兵早就得了吩咐,查验过腰牌文书后,没有刁难,依令打开了城门,但眼神里的警惕却没少半分。税吏一行人慢悠悠地晃进城,三角眼税官那双眼睛就跟不够用似的,左瞅右看,一会儿指着城墙根新砌的那段青砖墙问东问西,一会儿又盯着往来运送物料的车队盘算着什么。
消息很快报到了老拐那里。老拐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撂下手头的事,一瘸一拐地迎了出去,脸上堆起生意人惯有的热络笑容:“哎哟喂!几位官爷远道而来辛苦!快请里面歇歇脚,喝口热茶!”
税官皮笑肉不笑地摆摆手:“喝茶不急。公务要紧。奉上峰令,核查黑石城近年粮税、商税、市税账册,特别是新增匠户税、矿冶税等项,看看有无疏漏瞒报。李主事,把账簿抬上来,咱们就在这衙门口现场核验,也显得咱们公道。”
身后一个书吏模样的家伙应了一声,和两个差役吭哧吭哧地从马背上抬下来两大箱子厚厚的账册。
老拐心里暗骂一声,脸上却笑得更加殷勤:“应该的应该的!官爷们秉公执法,是小城楷模!只是这账目繁杂,历年堆积,恐怕得费些功夫。不如先到偏厅稍坐,我让人把账册整理好一并送来,也免得官爷们在这风口里受累。”
税官三角眼一翻:“怎么?嫌我们碍事?还是这账目……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需要提前‘整理整理’?”
老拐心里火气“噌”就上来了,但依旧压着性子:“官爷这是哪里话!黑石城虽小,但每一文税银都清清楚楚,绝无半点含糊!只是怕耽误官爷工夫……”
“不怕耽误!”税官打断他,自顾自地拉过一张条案,拍了拍上面的灰,“就在这核!李主事,开始吧!从……兴平三年的秋粮税开始对!”
老拐没法子,只能让手下赶紧去库房搬账册。心里却明镜似的,这是来找茬了!而且直奔近几年,特别是黑石城开始大力发展后的账目,针对性极强。
城主府内,凌风很快就得到了消息。他正在书房里看着周耐火最新送来的一批琉璃器样品——这次品质又有所提升,色彩更加纯净,气泡也少了许多。
“云州税吏?核查近三年账目?还点名匠户和矿税?”凌风放下手中一只淡蓝色的琉璃瓶,眼神微冷,“来得倒是快。看来钱掌柜回去没少‘美言’。”
老拐急匆匆进来,额头见汗:“风哥儿,那帮人摆明了是鸡蛋里挑骨头!坐在衙门口就开始翻旧账,说话阴阳怪气,怕是来者不善!”
“无妨。”凌风神色平静,“账目我们可有问题?”
“大问题肯定没有!”老拐拍着胸脯,“该交的粮税、商税,一文不少!匠户税、矿税是新开征的,但咱们都是按最低标准收的,而且大部分都用在了以工代赈和城防建设上,账面绝对干净!就是……就是有些往来细账,时间紧,记得可能有些潦草,怕被他们抓住小题大做。”
“账目干净就行。”凌风站起身,“走,我去会会这位税曹巡检。”
衙门口,税官正拿着一本账册,手指点着一处,对老拐手下的一名老账房吹胡子瞪眼:“这里!兴平四年春,采买铁料三百斤,用途标注‘城防修缮’?据我所知,那年黑石城并无大规模城墙修补记录!这批铁料去向何处?是否私铸兵器?嗯?!”
老账房急得满头大汗:“回…回官爷,那批铁料是用于打造修缮城门绞盘、吊桥铁链以及守城弩箭的配件,都…都有记录可查……”
“记录?谁知道你们记录是真是假?”税官冷笑。
“绞盘铁链、弩机配件,自然也算城防修缮之用。有何不妥吗?”一个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税官一回头,只见一个穿着黑色劲装、年纪极轻、眼神却深邃沉静的少年走了过来。他早就听说黑石城的镇守使年轻,却没想到年轻到这个地步,而且身上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他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
“阁下是?”
“凌风。”
税官赶紧站起身,稍微收敛了点倨傲,但语气依旧拿腔拿调:“原来是凌大人。失敬。本官也是奉命行事,核查税赋,乃朝廷法度,还请凌大人行个方便,配合核查。”
“黑石城一向奉公守法,自然配合。”凌风走到条案前,随手拿起那本被质疑的账册,扫了一眼,“兴平四年春,北凉游骑数次袭扰边境,虽未攻城,但城外哨塔、吊桥多有损毁。修缮加固哨塔基座、更换吊桥铁索、补充守城弩箭损耗,动用铁料三百斤,有何问题?每一项用工、用料明细,后勤库房皆有副册存档,官爷若是不信,现在就可派人随我去库房一一核对。还是说……云州郡守府认为,边城应对北凉袭扰,修缮防御工事,也需额外另行申报,否则便是违规?”
税官被噎了一下,他没想到凌风对几年前的一笔小账都记得这么清楚,而且句句在理,扣着“防御北凉”的大帽子,让他一时难以反驳。他干咳两声:“这个……防御北凉自然是头等大事。但账目清晰,也是为官本分。既然凌大人如此说,那此项暂且记下。李主事,看下一项!”
接下来,税官又接连揪住几个细枝末节的问题,诸如某批招募流民以工代赈发放的口粮是否计入役工成本、与某支小商队的交易税银数额略有出入等等,极尽刁难之能事。
凌风却始终神色平静,对答如流。每一笔有疑问的账目,他都能准确说出当时的背景、用途、以及相关佐证记录的位置,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不仅将税官的质疑一一化解,言语间还不卑不亢,既守住了黑石城的利益,又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反而显得税官有些胡搅蛮缠、吹毛求疵。
说到最后,那税官自己都觉得有些没趣,额头上反而冒了汗。他发现自己准备的那些“刁难”点,在眼前这个年轻的过分的镇守使面前,根本起不到作用。对方对黑石城大小事务的熟悉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凌大人果然……治城有方,账目清晰。”税官有些悻悻然地合上账册,语气软了不少,“看来是下官多虑了。只是……听闻黑石城近来匠坊兴盛,招募了大量流民工匠,这匠户税、市税想必增收不少吧?为何账面上看来,增长似乎……并不明显?”
他终于图穷匕见,问到了最核心的问题——黑石城快速发展的红利,到底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