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氏集团总部那栋摩天大楼，像个巨大的玻璃冰雕，在灰蒙蒙的冬日天空下杵着，反射着冰冷的光，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怵。
陆辰言一个人走进那扇转起来悄无声息的大门，里头大厅挑高得能跑马，大理石地板亮得能照出人影，来来往往的员工个个西装革履，脚步匆匆，脸上都没什么表情，空气里飘着一股消毒水和焦虑混合的怪味儿，安静得让人心慌。前台那个姑娘一看见他，眼皮都没敢多抬，赶紧小跑过来刷开了那部直通顶层的专用电梯，毕恭毕敬地把他请进去，全程跟演哑剧似的。
电梯嗖嗖地往上爬，数字跳得飞快，给人一种不真实的失重感。最后“叮”一声轻响，稳当当地停在了顶层。
门一开，外面不是平时那个开阔的秘书间，而是一条铺着厚绒绒地毯的走廊，吸音效果太好，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走廊尽头是两扇厚重的、颜色暗沉的红木大门，关得严丝合缝，像怪兽的嘴。陆明远那位以不苟言笑着称的首席方助理，像个门神似的杵在门口，脸色比平时还难看，见了他，只是微微颔首，压低声音说：“陆先生，董事长和几位董事都在里面等您。”然后，用力推开了那扇沉甸甸的门。
门里的景象，让陆辰言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那封邮件里“事关重大”和“单独前来”的分量。
这压根不是什么父子间的私下谈话。这他妈是个小型审判庭。
办公室大得离谱，装修是那种极简的性冷淡风，更显得空旷冰冷。陆明远坐在最里头那张大得能当床用的黑檀木办公桌后面，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戴了张面具，但他放在桌面上的一只手，无意识地、反复地捻着一支价值不菲的钢笔，这个小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真正让他心往下沉的是休息区那边。那组看着就贵得要死的真皮沙发上，坐着三尊大佛——管钱袋子、平时看谁都像看负债表的财务总监赵董；负责市场、脾气有点急的李董；还有那位资历最老、平时总摆出一副超然物外姿态的独立董事王老。
这三位，可不是什么凑巧路过的。他们仨凑一块儿，基本就能代表董事会里小一半的声音，是能跟陆明远掰手腕的力量。他们同时出现在这儿，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是为了“曙光计划”泄密这摊子烂事。这架势，哪是了解情况，分明是三堂会审，搞不好还是场逼宫戏码。
“辰言来了，坐吧。”陆明远抬了抬下巴，指向休息区那边空着的一张单人沙发，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陆辰言脸上没露半点怯，走过去，在那张仿佛被聚光灯打着的沙发上坐下。后背挺得笔直，左肩那点伤口的隐痛这会儿感觉特别明显，但他愣是没让姿势变形。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三位董事，算是打了招呼：“赵叔叔，李叔叔，王老。”
那三位反应各异。赵董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李董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王老最绝，只是扶了扶他那副金丝边眼镜，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啥情绪也看不出来。
“辰言，”最先沉不住气的是李董，他主管市场，压力最大，嗓门也带着点焦躁，“今天叫你过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曙光计划’这事儿，外面传得风言风语，影响太坏了！好几个谈得好好的合作方都开始打退堂鼓！咱们得赶紧把情况弄清楚，不能自乱阵脚啊。”他先铺垫了一下，然后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所以呢，我们想了解一下，在这个项目上，除了明面上那些流程，有没有什么……嗯，不太合规的信息接触？或者，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话问得阴险，表面上是在问情况，实际上是把“泄密”的屎盆子，隐隐约约地往陆辰言这边扣。意思好像是说，你小子是不是仗着身份特殊，私下里动了什么不该动的东西？
办公室里的空气一下子更粘稠了。
陆明远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没吱声，继续捻他的钢笔。
陆辰言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帮老狐狸想干嘛。他迎上李董的目光，声音还是那样，清冷冷的，没什么起伏：“李叔叔，集团对‘曙光计划’的数据安全管理有严格规定，所有访问记录，信息部门都有详细日志。有没有不合规的接触，查日志是最直接的办法。我个人参与的部分，仅限于父亲授权的算法讨论，每次接触都有记录可查，权限范围也是明确限定死的。”
他这话四两拨千斤，既点明了调查要靠证据，别空口白牙瞎猜，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我干的每件事都合法合规，有迹可循。
李董被他这么一堵，脸面上有点挂不住，讪讪地闭上了嘴。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王老，这时候慢悠悠地开口了，声音苍老，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份量：“辰言啊，别紧张，我们不是冲你。实在是这事关系太大，必须把每个环节都捋清楚。除了这些技术上的记录，你……个人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比如项目组里谁最近行为有点怪？或者，听到过什么……不太好的传言？”
姜还是老的辣。王老这话问得更深，看似是关心，实则是在探陆辰言的底，想摸清他到底知道多少内幕，或者，是不是跟某些“传言”本身有什么瓜葛。
陆辰言心往下沉了沉。王老这话几乎等于默认了“内鬼”的存在，而且暗示董事会内部也有人这么想，甚至可能有人想趁机把水搅浑，摸鱼捞好处。
他不能提周铭在查的事，那是暗线，露了就前功尽弃。也不能表现出对“内鬼”这事有多确定，那样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
“项目组同事的日常工作，我不太了解。”他选了个最稳妥的说法，把自己撇清，“至于传言，我平时不太关注这些，想必几位叔叔听到的消息，比我更全面。”
他把球又轻飘飘地踢了回去，啥实质信息也没给，也没留下任何把柄。
这场问话，从一开始就刀光剑影。三个老家伙车轮战似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有的直接下套，有的旁敲侧击，就是想从陆辰言这儿撬开个口子，要么把责任推给他，要么套出点有用的信息。
陆辰言始终稳坐钓鱼台，见招拆招。他脑子转得快，逻辑清晰，话也说得滴水不漏，既保全了自己，也没泄露关键线索。那份远超年龄的冷静和老练，让在座几个在商海沉浮几十年的老油条心里都暗暗吃惊。
陆明远大部分时间都像个局外人似的沉默着，只有偶尔问题太过火的时候，才会不咸不淡地插一句，把话题引到技术细节或者宏观影响上去，无形中帮儿子挡掉不少明枪暗箭。但他看陆辰言的眼神，越来越复杂，里面掺杂着审视、衡量，还有一丝让人看不懂的深沉。
就这么你来我往了快一个钟头，三个董事眼看啥也没问出来，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有点僵，有点沉闷。
就在这时候，陆明远桌上那个内部通话的玩意儿“嗡嗡”地震了起来，秘书的声音传出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董事长，信息安全部那边关于‘曙光计划’日志的初步紧急报告出来了。”
唰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了那个小喇叭上。
陆明远按下接听键，声音沉稳：“说。”
秘书的声音透过扬声器，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特别清晰：“初步分析显示，在疑似数据泄露的时间段内，除了正常研发人员的访问记录，我们还追踪到一个异常的高权限账号登录痕迹。该账号的访问路径非常隐蔽，成功绕过了多层安全警报机制。经过密钥序列比对确认，该权限账号关联的密钥……其最后一次在系统内的正式登记和使用者，是……”
秘书的声音在这里可疑地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核对什么极其敏感的信息，然后，一个名字被清晰地报了出来：
“……已故的前任首席技术官，宋澜女士。”
“宋澜”这个名字被说出来的瞬间，办公室里好像突然被按下了静音键，连空气都凝固了！
赵董和李董两张老脸上瞬间写满了“活见鬼”的表情，嘴巴微张，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王老扶着眼镜的手僵在半空，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极其复杂的情绪。
而陆辰言，一直维持的平静面具，在这一刻“咔嚓”一声，碎得彻底。他感觉像是被人当胸狠狠打了一拳，心脏猛地一缩，差点喘不上气，耳朵里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
宋澜……
是他的母亲。
那个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因为严重抑郁症去世的母亲。
那个已经离开很多年、连照片都开始泛黄的人……她的权限密钥，怎么会……怎么可能出现在这次泄密事件里？！
这绝对不可能！荒谬透顶！
巨大的震惊像海啸一样把他吞没，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发凉。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转头看向办公桌后的陆明远。
陆明远依然坐在那里，像尊石雕，脸色沉静得可怕，好像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但他放在桌上那只手，紧紧攥着那支钢笔，手背上青筋都爆了起来，暴露了他内心绝对不像表面这么平静。
他迎上陆辰言震惊、困惑、甚至带着一丝受伤的目光，眼神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痛苦、愤怒，还有一种陆辰言从未见过的、深沉的疲惫，以及……某种近乎决绝的东西。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那个早已逝去多年的名字，就像一个突然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悍然闯入这场风暴的中心，把本就一团乱麻的局面，猛地拖进了一个更加黑暗、更加令人心底发毛的深渊。
陆辰言看着父亲那双深不见底、情绪翻涌的眼睛，一个冰冷刺骨、让他浑身发寒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猛地缠上了他的心脏——
爸……你究竟……还瞒着我多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