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农场的清晨,依旧在春耕的忙碌和“思想改造队”即将到来的隐晦压力中开启。但廖奎的步伐,却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坚定与急促。
他直接找到了张振山,在畜牧科那间充斥着烟草和牲口气息的办公室里。
“科长,有个想法想跟您汇报一下。”廖奎语气恭敬,带着技术员特有的务实。
张振山正对着春耕饲料调配计划表皱眉,闻言抬起头:“说。”
“眼看就要青黄不接了,猪号光靠现有的豆饼、谷糠和干草,营养跟不上,影响长膘。我寻思着,咱们北大荒山林子里,其实有不少能当饲料的东西,像些特定的野菜、嫩树叶,甚至某些水生植物。”廖奎条理清晰地说道,“这次出去学习,也看到有些农场在尝试利用这些本地资源,效果不错。我想趁着现在开春,万物复苏,进山去实地勘察一下,摸清楚咱们周边,特别是东山深处,有哪些可以利用的野生饲料作物,分布情况怎么样,也好为后续补充饲料做个准备。”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事儿可能需要不定时进山,走得深一点,才能找到成片、有价值的。”
张振山沉吟着,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开拓新饲料来源,降低成本,这是实实在在的生产任务,廖奎的理由充分且正当。他打量了一下廖奎,这个年轻人出去学习一趟,眼界开了,劲头也更足了,是好事。
“想法不错。”张振山最终点了头,“准了。你自己把握好,注意安全,东山里头不比其他地方,野兽多,地形也复杂。别走太深,及时回来汇报情况。”
“明白,谢谢科长!”廖奎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被认可的振奋。
借口光明正大,合情合理。这为他接下来的单独行动,披上了一层合法的外衣。
回到土坯房,廖奎和谢薇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多言,谢薇默默帮他检查了要带的东西——厚背砍柴刀、水壶、一小包炒面,还有那柄贴身藏好的祖传杀猪刀。她的动作细致,眼神里藏着担忧,却一句劝阻的话也没有说。
“等我回来。”廖奎低声说,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谢薇重重点头。
廖奎转身,背上背篓(里面装了些掩人耳目的采集工具和绳索),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家属区,向着东山林莽走去。
初入山林,还能看到一些农垦队员活动的痕迹,砍伐的树桩,踩出的小径。但随着他不断深入,人迹迅速消失,原始森林的气息扑面而来。化雪后的林地格外泥泞湿滑,腐烂的落叶层下藏着水洼,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殖质和某种清冽的植物汁液混合的气息。
廖奎收敛了所有不必要的声响,将【谛听术】的被动效果提升到主动感知的强度。他的耳朵仿佛变成了精密的雷达,捕捉着风声掠过不同密度叶片的细微差别,远处溪流淙淙的流淌,以及……更深处,那些属于山林原住民的动静。
一只松鼠在枝头跳跃,带动松针簌簌落下;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灌木丛中叽喳;更远处,似乎有蹄类动物踩断枯枝的轻微“咔嚓”声。
他的目标是大型猛兽。特别是,熊。
北大荒的黑熊,结束冬眠不久,正是饥饿而活跃的时候。它们的力量和突然出现的威慑力,是制造“不可抗力”混乱的最佳选择。
他仔细搜寻着地面,寻找着可能的兽道——被反复踩踏形成的、略显光滑的小径,以及旁边树干上可能存在的爪痕、蹭掉的树皮。【动物亲和(初级)】技能让他周身散发着一种不易引起野生动物剧烈敌意的气息,但这并非绝对安全,尤其是在面对饥饿的大型掠食者时。
他走走停停,不时蹲下身子,用手指捻起一撮泥土,或是仔细观察一片被啃食过的植物叶片,像是在认真进行着他的“饲料考察”。实际上,他是在脑海中绘制着一幅潜在的行动地图:哪里地势相对开阔适合“事发”?哪里林木密集便于隐匿和撤退?哪里有水源,可能是动物常来的地方?
中午时分,他找了个背风的大石头后面,就着水壶吃了点炒面,休息片刻。精神力高度集中地维持【谛听术】,对体力消耗不小。
下午,他继续向更深处推进。这里的林木更加高大,遮天蔽日,光线变得幽暗。地上的痕迹也越发清晰起来,他发现了不止一处的野猪拱过的泥坑,以及一些疑似狼群的粪便。
就在他沿着一条溪流,试图向上游寻找更多踪迹时,【谛听术】猛地捕捉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声响——那是混杂着粗重喘息、哼哼声、以及大量蹄子践踏泥水的声音,正从侧前方的桦树林里由远及近,速度很快!
廖奎心头一凛,瞬间判断出规模不小!他毫不犹豫,身体如同猎豹般弓起,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迅速锁定了一棵足够粗壮、枝桠离地较高的柞树。
他手脚并用,得益于虚拟空间中无数次攀爬训练的肌肉记忆,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迅速爬了上去,隐藏在茂密的枝桠之后,同时全力运转【环境隐匿术(被动)】和【动物亲和】,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几乎就在他藏好的下一秒,一群野猪从桦树林里冲了出来,至少有七八头,领头的是一头体型硕大、獠牙狰狞的公野猪。它们似乎是在被什么惊扰了,或者只是在日常的觅食迁徙中,轰隆隆地沿着溪流边缘奔跑而过,泥水四溅,蛮横的气势惊飞了附近所有的鸟雀。
廖奎屏住呼吸,紧紧贴在树干上,甚至能闻到野猪身上浓烈的腥臊气。他能感觉到树干因为这群庞然大物的奔跑而传来的轻微震动。如果刚才反应慢一点,或者选择错误的方向躲避,后果不堪设想。
野猪群来得快,去得也快,轰鸣般的蹄声很快消失在另一个方向。
廖奎又在树上待了一会儿,确认彻底安全后,才缓缓滑下树干。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小块。与大型野兽在野外遭遇,即便拥有技能,那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压迫感依旧强烈。
经过这一遭,他更加谨慎。之后的路程,他又发现了几处疑似熊类活动的痕迹——一棵老松树树干上留下的大片刮擦印记,高度和爪痕符合黑熊的特征;另一处潮湿的苔藓地上,有一个模糊但巨大的掌印。
他没有试图去追踪,那太危险,也非本次目的。他仔细记下了这些地点周围的地形特征,在内心那张地图上做了标记。
日落西山,林间的光线迅速暗淡下来,温度也开始下降。廖奎知道必须返程了。他沿着来路小心返回,出山时,天色已经擦黑。
回到土坯房,谢薇早已焦急等待,看到他完好无损地回来,明显松了一口气,立刻端上热水。
“怎么样?考察还顺利吗?”她轻声问,目光仔细扫过他全身,确认没有受伤。
廖奎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抹了把脸,将背篓里顺手采的一些常见野菜倒出来,语气轻松,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
“嗯,还算顺利。山里能用的东西不少,就是路不好走,碰到群野猪,远远躲开了。没什么大事。”
他轻描淡写,将白日的惊险一语带过。
谢薇看着他被树枝刮破的袖口和裤腿上沾满的泥浆,没有再多问,只是默默地将热水添满。
灯光下,廖奎摊开笔记本,开始记录今日的“考察成果”——当然,明面上是各种野菜、树叶的分布区域和生长情况。而在他的脑海里,另一幅更为隐秘的地图正在完善,上面标注着兽道、可能的熊类活动区,以及那条危机四伏的溪流路径。
独行的猎手,已经撒出了寻找“利刃”的网,第一次出手,虽有惊无险,但目标,已然清晰了几分。时间,在每一个平安归来的夜晚背后,无声地流逝,催促着下一次的出发。
“思想改造队”的通知不再是广播里遥远的声音,而是化为了切实可见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了第七农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先遣人员在一个阴沉的上午抵达了。没有欢迎仪式,只有一辆沾满泥浆的吉普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场部大院。从车上下来的几个人,穿着半旧但浆洗得笔挺的军便装或中山装,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眼神锐利而审视,与周围忙着春耕、浑身沾着泥点的农工们格格不入。
他们直接进了场部办公室,与杨场长、张振山等场领导闭门开会。会议室的门一关,整个场部的气氛仿佛都随之凝固了几分。走廊里经过的人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连大声说话都少了。
这种无形的压抑,像潮湿的霉菌,迅速在场区蔓延。
中午在食堂打饭时,马桂花趁着排队的机会,紧紧挨在谢薇身边,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气音飞快地说道:“薇丫头,听说了吗?办公室的小刘偷偷瞧见了一眼那初步名单……”
谢薇的心猛地一沉,握着饭盒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只是微微侧头,表示在听。
“……里面有周申那孩子!”马桂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忍,“还有机耕队那个父母是留过洋的张技术员,二连那个家里是资本家成分的女知青……唉,都是些有文化、家里头却……说不清道不明的娃。”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又压低了些声音:“你和廖技术员……最近也千万小心些,少说话,多干活,可别被盯上了。”
名单虽然还未正式公布,但马桂花透露的这几个名字,已经像几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在谢薇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周申!那个曾经热情洋溢、善于交际,如今变得沉默谨慎却依然对他们心存善意的青年。还有其他人,他们或许都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原罪”,但在此地,他们本也只是想求一份安稳,出一份力。
而现在,一份名单,就可能将他们打入另一个境地。
“谢谢桂花嫂,我晓得了。”谢薇低声道谢,声音有些发干。她打完饭,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喧闹却令人窒息的食堂。
下午在仓库,谢薇明显有些心神不宁。王保管员看了她几次,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但那种了然又带着些许无奈的眼神,让谢薇更加清晰地意识到,阴影已经笼罩到了头顶。
另一边,畜牧科的气氛同样沉闷。
周申像是彻底失了魂。廖奎让他去取一把铁锹,他愣是拿回来一把镐头;韩志刚跟他说话,他也常常要反应好几秒才回应。他低着头,拼命地想把自己埋进活计里,但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和偶尔失神的目光,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休息间隙,廖奎走到独自蹲在猪舍墙角,拿着一根草梗无意识在地上划拉的周申身边,递过去一根自己卷的烟。
周申抬起头,眼里的光彩黯淡了许多,他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接过烟,却没点。
“廖哥……”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可能……待不久了。”
廖奎在他旁边蹲下,看着远处在泥地里打滚的猪崽,沉默了片刻,才道:“别想太多,名单不是还没定吗?”
“定不定……又有什么区别?”周申苦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与他年龄不符的沧桑和讥诮,“像我这样的,家里是那样的情况,自己又……呵,就像砧板上的肉,什么时候下刀,只看人家的心情罢了。”
他用草梗狠狠地在泥地上划了一道深痕:“我以为,来了北大荒,只要肯吃苦,肯干活,把头埋低点,总能挣出一条路来。可是……这年月,有时候真不是你想安稳,就能安稳得了的。”
他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表面努力维持的平静,直指这个时代残酷的内核。个人的努力和意愿,在巨大的洪流面前,往往渺小得不堪一击。
廖奎听着,心中波澜涌动。周申的处境,何尝不是他和谢薇处境的某种映照?只是他们更幸运,拥有空间和系统,尚有一搏之力。但这份“幸运”也同样脆弱,随时可能被外部收紧的缰绳勒断。
他拍了拍周申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什么安慰的空话,只是沉声道:“无论去哪里,保住自己最重要。”
周申红着眼圈,重重地点了点头。
下班回去的路上,廖奎和谢薇沉默地并肩走着。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泥泞的道路上,显得有些扭曲。
“周申……可能也在名单上。”谢薇轻声说,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廖奎的声音低沉,“他下午状态很不好。”
“先遣人员已经来了,名单虽然在‘初步’,但……”谢薇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两人都懂。初步名单往往就是最终名单的雏形,所谓的讨论,很多时候只是走个过场。
“时间更紧了。”廖奎望着场部方向,目光锐利,“我们必须假设,留给我们的安全活动时间,可能不到二十天了。甚至,更短。”
名单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不仅让周申这样的青年感到绝望,也更像一道催命符,鞭策着廖奎和谢薇,必须更快,更决绝。那个远在乌苏里江支汊河堤的计划,不再是遥远的备选项,而是迫在眉睫、必须抓住的救命稻草,否则,等待他们的,可能就是与周申等人相似的、失去自主命运的未知前路。
夜幕降临,土坯房内没有点灯,两人在黑暗中静静坐着,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犬吠,感受着那来自外界、不断收紧的无形之网带来的窒息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倒计时的紧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