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万籁俱寂。然而,位于南京城核心区域的应天府衙后堂,此刻却灯火通明。
应天府尹赵文华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来回踱步,他那身崭新的绯色官袍前襟,已被不断冒出的冷汗浸湿了一片深色。
半个时辰前,他接到隐龙卫传来的口谕,皇帝陛下要夜临府衙,亲审一桩“小案”。这“小案”二字,像两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什么“小案”需要劳动天子深夜亲临?
“来了!来了!大人,陛下的车驾到街口了!”一名心腹书吏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赵文华浑身一激灵,深吸一口气,也顾不上仪态,小跑着冲出后堂,来到衙门口。只见一队便装人马已悄然抵达,为首者正是白日里在魏国公府出现过的天启皇帝朱啸,依旧是一身玄衣,神色平静,但在赵文华眼中,那平静之下仿佛蕴藏着雷霆万钧。
“臣……臣应天府尹赵文华,叩见陛下!”赵文华噗通跪倒,声音发颤。
“起来吧。”朱啸脚步未停,径直穿过大堂,走向后方,“朕听说,你们抓了一个叫周海的?”
赵文华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这事!他连忙跟上,躬身道:“回陛下,是……是抓了。此人乃本地一商贾之子,平日……平日是有些横行乡里,臣已将其收监,正准备细查其罪……”
“不必细查了。”朱啸打断他,在一扇通往大堂的屏风后坐下,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大堂上的情形,外面却看不到里面,“把人犯带上堂,你把该问的问清楚,朕在这里听着。”
赵文华瞬间明白了,陛下这是要坐堂听审!他不敢多言,连忙应了声“是”,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才快步走向前面的大堂,在那“明镜高悬”的匾额下坐定。惊堂木在手,他却感觉重逾千斤。
“带人犯周海!”赵文华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威严一些。
一阵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响,周海被两名衙役押了上来。他显然在狱中没受什么苦,虽然穿着囚服,头发有些散乱,但脸上并无惧色,反而带着几分不耐烦。
抬头看见端坐堂上的赵文华,他眼中甚至闪过一丝“熟人好办事”的轻松,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堂下所跪,可是周海?”赵文华按着流程发问。
“正是小人。”周海拱了拱手,语气还算恭敬,但眼神却飘忽不定。
“周海,现有众多苦主联名状告你,强占田产、纵奴行凶、欺男霸女、逼死人命!你可知罪?!”赵文华将惊堂木一拍,试图营造气势。
周海闻言,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嘴角撇了一下,带着几分委屈叫起撞天屈来:“府尹大人明鉴!这纯属污蔑!是哪些刁民胡乱攀咬?小人一向奉公守法,乐善好施,这是整个南京城都知道的!定是那些刁民看小人家中颇有资财,心生嫉妒,故意构陷!还请大人为小人做主啊!”他说着,还偷偷抬眼看了看赵文华,眼神里带着暗示。
赵文华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脸上却不得不板着:“哼!构陷?这么多人都来构陷你一人?你看看这些状纸!”他将一叠状纸扔了下去。
周海随意瞥了一眼,根本不看内容,反而提高了音量,带着几分愤慨:“大人!这些都是胡说八道!您可不能听信他们一面之词啊!前几日,您不是还和家父在‘一品轩’喝茶,相谈甚欢吗?家父还常夸赞赵大人您为官清正,体恤我等商贾不易!您可得明察秋毫,还小人一个清白啊!”
这话一出,赵文华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冷汗瞬间如瀑布般从额角流下。他心里狂吼:“混账东西!谁他妈跟你爹喝茶了!老子什么时候跟你爹相谈甚欢了?!你这蠢货是想害死老子全家吗?!”他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惊堂木就要重重拍下,先打他几十杀威棒堵住他的嘴!
就在他惊堂木即将落下的瞬间,屏风后面,传来一声极轻、却清晰无比的咳嗽声。
“咳。”
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冰水,瞬间浇灭了赵文华所有的怒火,只剩下彻骨的寒意。他举着惊堂木的手僵在半空,动作滑稽地定格在那里。
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不带丝毫感情:“赵府尹,让他说。朕……本官也想听听,周员外是如何夸赞赵大人为官清正的。”
周海没听清后面那句“本官”的自称,只听到前面赵文华的官衔,还以为是自己“提醒”起了作用,让这位府尹大人想起了和他父亲的“交情”,心中更是大定。
他见赵文华举着惊堂木不动,还以为对方是被自己点破关系,下不来台,更是得意,继续口无遮拦地说道:“是啊大人!家父常说,赵大人您是难得的青天老爷,最是明事理!这些刁民,分明就是看准了大人您心善,故意来讹诈!您可不能上了他们的当!只要大人您这次帮小人洗刷冤屈,家父必有重谢!必定不会忘了大人的恩德!”
赵文华听着周海在那里一句句地往他脖子上套绞索,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恨不得冲下去亲手掐死这个蠢货。
他手中的惊堂木无力地落下,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干涩嘶哑,带着绝望的颤抖:“你……你……胡言乱语!咆哮公堂!来……来人啊!给……给我掌嘴!三十!”
两旁的衙役也有些懵,但还是应声上前。
周海一愣,随即更加“委屈”和“愤怒”,挣扎着喊道:“大人!您怎能如此?!前两天还称兄道弟,今日就翻脸不认人了吗?!我爹……”
“四十!”赵文华几乎是嘶吼出来,打断了他的话,再让他说下去,自己这项乌纱,不,这项上人头恐怕都要不保!
衙役不再犹豫,上前按住周海,拿起竹批就要行刑。
“慢着。”
屏风后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赵府尹,看来此案,人犯与你这父母官,还颇有些‘渊源’。”朱啸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既然如此,为了避嫌,也是为了让你能‘公正’审案,朕看,还是换个人来问吧。”
话音未落,龙一已经从屏风后转出,面无表情地走到公案前,拿起那叠状纸,目光冷冷地扫过面如死灰的赵文华,最后落在还没完全搞清楚状况、但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对劲的周海脸上。
“人犯周海!”龙一的声音如同寒铁交击,不带丝毫人气,“你方才所言,赵府尹与你父交往过密,可是属实?”
周海张了张嘴,看着龙一那冰冷的眼神,又看看瘫软在座位上、几乎要晕过去的赵文华,终于意识到事情好像不是他想的那样。他嘴唇哆嗦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不说,也无妨。”
“天启九年春,周海强夺城西豆腐坊李老实之女,致其女投井自尽,李老实告官无门,反被诬陷讹诈,打入大牢,折磨致死。其妻悲愤交加,一病不起,旬月而亡。一家三口,尽丧于此獠之手。”
“天启十年夏,周海看中朱雀桥旁王秀才祖传宅院,欲强买不成,纵火焚屋,王秀才年迈父母葬身火海,王秀才本人被打断双腿,流落街头,不知所踪。”
“天启十一年秋,周海于秦淮河画舫上与友人争风吃醋,命家丁将对方仆从三人活活打死,抛尸河中,事后仅赔银百两了事。”
“去岁冬,周海当街纵马,踏伤无辜百姓数人,一老妪躲避不及,被马蹄踩踏胸腹,当场身亡,周海扬长而去,言‘贱命一条,抵不得我马一蹄’。”
周海此刻终于彻底明白,自己踢到的不是普通的铁板,而是撞上了阎王殿!
他瘫倒在地,身下瞬间湿了一片,骚臭之气弥漫开来。他再也顾不上一丝一毫的嚣张,只剩下磕头求饶的本能:“小人知罪!小人该死!求青天大老爷开恩!求陛下开恩啊!小人愿意散尽家财赔偿!求饶小人一条狗命吧!”
屏风后,朱啸缓缓站起身。他没有走到前台,但他的声音,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公堂,带着一种最终审判的冰冷与决绝:
“开恩?你对那些被你逼得家破人亡、投河自尽的百姓,可曾开恩?”
“你对这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可曾有过半分敬畏?”
“似你这等祸国殃民、恶贯满盈之徒,留之,便是对天下良善最大的不公!”
“依《大明律》,斩立决!即刻执行!周家所有家产,抄没充公,部分用以赔偿苦主,抚恤亡者!所有涉案官吏、胥役、帮闲,一律严惩不贷!”
“龙一,监刑!”
“遵旨!”龙一躬身领命。
周海听到“斩立决”三个字,双眼一翻,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晕死过去,被两名衙役像拖死狗一样拖了下去。
赵文华早已从座位上滑落,瘫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臣有罪!臣失察!臣昏聩!求陛下治罪!”
朱啸看也没看他,只在离开屏风后时,留下冰冷的一句话:“赵府尹,你的账,朕回头再跟你算。”
次日午时,周海的人头被高高悬挂在聚宝门城门示众。消息传出,南京震动。百姓欢欣鼓舞,称颂皇帝圣明。
而官场、勋贵、富商阶层,则是一片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往日里的诸多不法行径,瞬间收敛了许多。
魏国公府内,徐弘基听闻周海被皇帝派人监斩、家产抄没的详细经过后,沉默良久,最终下令,对徐良卿执行了最严厉的家法,并将其禁足于祠堂深处,无令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