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深灰色的身影如同林间凝聚的雾气本身,凝在衣料上的雾珠未及坠落,便带着山野的湿寒浸进空气里。摊开的掌心里,干瘪的松茯苓像枚被时光啃噬的印章,边缘还沾着新鲜的腐土,而地上灰烬写就的「哑奴,带路」三字,笔锋沉凝如铁,透着不容置喙的诡谲 —— 那分明是军中传讯的笔法。
沈静姝的刃尖依旧稳稳抵着对方咽喉三寸,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肩胛旧伤被冷汗浸得发疼。哑奴?带路?带去落星驿的陨石之下?还是引向另一场围猎?她死死盯着对方掌缘的月牙形疤痕,陈骞临终前攥着她手腕时,那道疤痕蹭过掌心的触感还清晰如昨。可江湖最险是旧识,三年前她亲眼见阮家军的斥候叛变,将整支队伍引进了影煞的陷阱。
哑奴见她不动,也不催促,指尖捻着松茯苓转了半圈,那是陈骞与她接头时的暗号手势。他收回手时,目光扫过石头冻得发紫的耳垂,睫羽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 方才这孩子惊醒时咬住嘴唇,已经渗出血珠。哑奴指了指洞外浓得化不开的雾,又竖起食指按在唇上,转身时衣袂扫过岩壁,竟没带起半点灰,像道烟钻进了雾里。
没有选择。
沈静姝深吸一口混着腐叶腥气的湿冷空气,拉过石头冰凉的小手。孩子的指甲深深掐进她掌心,却咬着牙没发出一点声。她将短刃藏回袖中,靴尖拨开挡路的枯枝,刚踏出洞口,雾汽便顺着衣领往里钻,冻得锁骨发疼。
哑奴的身影在前方丈许外浮沉,足尖只点松针不沾腐土,走的全是荆棘丛生的死角。沈静姝拉着石头紧随其后,带倒刺的荆条勾住裙摆,撕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指尖被划出血珠也顾不上擦。石头的呼吸急促得像破风箱,却死死抿着嘴,唯有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用力。
不知走了多久,哑奴忽然顿住。沈静姝凑近一看,后颈的寒毛唰地竖了起来 —— 泥地上嵌着半截断裂的玄铁镖头,正是影煞惯用的暗器,旁边的血渍虽被雾水冲淡,却还能辨出拖拽的痕迹。那些成年男子的脚印深嵌在湿泥里,朝向分明是对着他们昨夜藏身的山洞。
哑奴抬头时,蒙面布下的嘴角似乎动了动。他指了指脚印,又指向斜后方更陡峭的山坡,那里的岩石上爬满了紫茎藤蔓,根本看不出路径。沈静姝攥紧石头的手,忽然瞥见哑奴腕间露出的绳结 —— 那是阮家军斥候系令牌的结法,与陈骞当年系药箱的手法一模一样。
攀爬陡坡时,湿滑的苔藓好几次让石头险些滑倒,哑奴总能及时回身拉住他。沈静姝触到对方掌心的厚茧时心头一震,那是常年握弓磨出的硬茧,指节处还嵌着未褪的血痂。翻过山脊,哑奴引他们躲进岩石后,从怀中摸出皮质水囊,囊口还挂着军制的铜环。
沈静姝接过水囊的瞬间,哑奴已经拿起块黑褐色肉干咬下,喉结滚动间,喉间发出细碎的嗬嗬声。石头的喉咙早就干得发疼,接过水囊时手都在抖,却先递到了她嘴边。山泉混着淡淡的松脂香,沈静姝喝了两口,忽然发现肉干是用盐霜和艾草腌的,正是陈骞教她的保存法子。
“你认识陈太医?” 她压低声音,指尖划过岩壁的苔藓。
哑奴点头,蒙面布随着呼吸起伏。他抬起手指,指甲在湿滑的岩石上刻下 “阮” 字,笔画苍劲,与石隼银杏铁片上的字迹如出一辙。刻到最后一笔,他的指尖叩击岩石的力度忽然加重,石屑簌簌往下掉。他指了指自己,又指向来路,做了个挥刀的动作,最后捂住胸口缓缓摇头,眼底的光暗得像熄了的篝火。
沈静姝的眼眶猛地一热。他是阮家军的旧部,亲眼见了陈骞的死。
“去落星驿?” 她追问。
哑奴用力点头,指尖在 “阮” 字旁画了只展翅的燕,笔尖在鸟腹处点了三下,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淬玉燕簪 —— 簪尾的燕翅处,正刻着相同的纹路。
“是‘金蝉’派你来的?”
哑奴却摇了摇头。他指向北方,指尖划出一道弧线坠向地面,是星辰陨落的模样。随后双手交叠按在左胸,那里衣襟下隐约凸起硬物,像是块令牌。
沈静姝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不是任何人的棋子,是守着落星驿秘密的人,或许从先帝年间就在这里了。
天光微熹时,他们穿出黑松林,踏入遍布怪石的山谷。这里的雾淡了些,能看见远处山峦的轮廓,却更显荒凉 —— 地上的石缝里嵌着枯骨,不知是兽类还是人。哑奴引他们躲进窄窄的石缝,自己蜷缩在入口处,脊背绷得笔直,像块随时会出鞘的剑。
沈静姝靠着石壁,疲惫顺着骨头缝往里钻。石头的呼吸已经平稳,小脸贴在她膝头,睫毛上还挂着雾珠。她望着哑奴的背影,忽然发现他腰间挂着个小布包,露出半截松茯苓,与陈骞药箱里的一模一样。
就在意识快要沉下去的瞬间,一阵铃铛声钻入耳膜。
叮铃…… 叮铃……
像冰棱坠落在空坛里,清得发瘆,穿透清晨的薄雾,在山谷里打着转儿。沈静姝猛地睁眼,正撞见哑奴霍然抬头,眼底的平静碎得一干二净,满是如临大敌的凝重。他飞快地摆手,又指了指石头,最后捂住自己的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铃声越来越近,伴着赤足踩在碎石上的沙沙声。沈静姝从石缝缝隙往外看,心脏瞬间攥紧 —— 那佝偻的身影穿着破烂的百衲衣,颜色鲜得诡异,头发里缠着枯草和蛛网,脸上涂着深褐与土黄交织的油彩,像干涸的血渍。他拄着的木杖上挂满铃铛,有枚铜铃缺了半口,晃出破锣似的杂音。
“星子落,匣子藏,哑巴守着死人岗……” 沙哑的嗓子跑着调,像被砂纸磨过,“活人莫近,近者亡…… 嘻嘻……”
木杖敲在石头上的脆响,正朝着石缝的方向而来。哑奴缓缓抽出腰间的短匕,刃面映着晨光,竟泛着与影煞暗器截然不同的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