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捡起油纸包后那瞥,像淬了冰的针尖扎在后颈,沈静姝缩在冰凉的被褥里,一夜未合眼。雪压枝桠的 “咯吱” 轻响、自己擂鼓似的心跳、远处风卷荒原的呜咽,所有声响都被神经放大十倍。墙外的人是否安全?那油纸包里是密信还是毒药?福伯会连夜送信给萧煜,还是私藏起来另作打算?
疑问在黑暗里发了芽,根须缠得五脏六腑都疼。她像被丢进慢慢升温的瓦罐,冷汗浸透中衣,贴在背上凉得刺骨。这漱玉别院哪里是囚笼,分明是块棋盘,她是那颗被钉在天元的白棋,却连对面执黑的人是谁都看不清 —— 是萧煜?是太夫人?还是藏在暗处的蟠龙亲王?
天刚蒙蒙亮,铅灰色的云就压得极低,雪粒子 “沙沙” 打在窗纸上,像有人在外面撒米。福伯送早膳时,粗瓷碗在案上磕出的轻响都与往日无异,只是摆筷的指尖沾着点新雪,融成的水痕顺着木纹爬了半寸。他垂着眼退出去,落锁的 “咔嗒” 声比往常重了些,沈静姝盯着他消失在廊角的背影,忽然发现他棉鞋的鞋底,沾着些不属于别院的、混了炭灰的泥雪。
这一整天,她的耳朵像支棱起来的兔子,连炭盆里火星迸裂的声响都要辨半天。翻书时指尖划过字句,眼里却全是福伯扫雪时那半息的停顿;踱步时靴底蹭过地板,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死寂成了最磨人的刑具,每分每秒都在啃噬她的神经。
傍晚时分,风雪终于决堤。雪片不再是细碎的粒子,反倒像撕碎的棉絮被狂风掷过来,砸在窗棂上发出 “噼啪” 脆响,像是无数只手在拍门。风灌进院角的破灯笼,“呜呜” 声活像夜哭郎,整座别院在风雪里摇摇晃晃,真成了惊涛骇浪里的孤舟,说不定下一刻就会被掀翻。
沈静姝正抱着膝盖缩在炭盆边,忽然听见风雪里滚来一串马蹄声 —— 不是雪压枝桠的轻响,是铁蹄砸在冻土上的 “哒哒” 声,重得能穿透风暴,一下下踩在心跳上。
有人来了!这种鬼天气?
她扑到窗边,指尖抠着窗纸破口往外望,风雪把视线搅成白茫茫一片。院门 “哐当” 被撞开,一道玄色身影顶着狂风闯进来,大氅被风灌得鼓鼓囊囊,肩颈处的积雪簌簌往下掉,眉骨上结着薄冰,下颌线绷得比院角的冻石还硬。
是萧煜!
他怎么会来?是福伯报了信?还是京里出了天翻地覆的事?
萧煜没看厢房,径直往主屋走。福伯早已候在廊下,灯笼光晃得他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两人站在廊柱后低声说话,风卷着雪沫子扑过来,沈静姝什么也听不清,只看见福伯袖管往上提了提,露出半截枯瘦的手腕,指尖在萧煜掌心飞快划了两下 —— 那动作快得像蚊子叮,却被她死死攥进眼里。
下一秒,萧煜转身朝厢房走来。
沈静姝下意识后退,后背撞在冰冷的墙面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锁链 “哗啦” 被取下,房门推开的瞬间,寒风裹着雪粒扑进来,刮得脸颊生疼。萧煜站在门口,玄色大氅上的雪还没化,眼瞳比窗外的冰棱还冷,直直钉在她脸上。
“收拾东西,立刻走。” 他的声音裹着风雪的寒气,没有半句多余的话,像是在命令一件器物。
“去哪里?” 沈静姝的声音干得发裂,指尖抠进掌心,旧伤的疼意混着寒意窜上来。
“京城。” 萧煜的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眉峰蹙了蹙,“风暴起了,这里守不住。”
风暴起了!是账册递到了御史台?还是蟠龙亲王先动了手?沈静姝往前凑了半步:“证据……”
“不该问的别问。” 萧煜打断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的棱角,那玉佩是侯府世子的信物,此刻却泛着冷光,“你的命,侯府的命,现在都系在一根线上。要么跟我走,要么留在这里等太夫人的人来收尸。”
他的话像冰锥扎进心口。沈静姝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 —— 那是连日不眠的痕迹,忽然明白这不是商量,是最后的通牒。她转身抓过床头的布包,把几件厚衣和那本翻烂的《金刚经》塞进去,指尖碰到袖袋里的冻疮膏,罐子是凉的,倒让她想起福伯推过来时的温度。
“好了。” 她转身时,瞥见萧煜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光,像雪地里的火星,转瞬就灭了。
廊下的福伯垂手站着,棉袍下摆沾着泥雪。萧煜经过他身边时,脚步顿了半息,福伯的喉结滚了滚,袖中似乎递过去个硬物,被萧煜攥在掌心,指节泛白。那动作快得像错觉,可沈静姝分明看见,福伯浑浊的眼珠往她布包上扫了一眼,停在那本《金刚经》的封面上。
院门外的青篷马车蒙着厚麻布,两匹矮脚马喷着白气,蹄子在雪地里刨出深坑。沈静姝抬脚要跨出去,忽然忍不住回头 —— 风雪里,主屋的窗纸上,一点青白色的微光闪了半息,像烧红的针淬了雪,瞬间就灭了。不是灯笼的暖黄,倒像…… 磷火?
“走!” 萧煜的催促带着不耐烦,她被拽着塞进车厢。
麻布窗帘落下的瞬间,马车猛地启动,积雪被车轮碾得 “咯吱” 响。萧煜靠在对面车壁上,闭目养神,手指却在膝盖上敲着节奏,从慢到急,像在数着什么。寒风从麻布缝里钻进来,刮得脸颊生疼,沈静姝抱着布包贴在车壁上,冰意透过棉袍渗进来,冻得骨头发僵。
她想起母亲手记里的话:“凡风暴中心,皆是棋子搏命之处。”
马车在风雪里疾驰,像条闯破惊涛的鱼。京城里的红墙琉璃瓦还看不见,可沈静姝已经能感觉到,那座堆满阴谋的牢笼,正张着黑沉沉的嘴,等着她落进去。萧煜掌心的硬物是什么?福伯窗后的微光来自哪里?她这条被卷入棋局的鱼,到底是能咬断丝线,还是会被活活吞掉?
风雪拍打着麻布窗帘,像无数只手在外面叩门,催着她走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风暴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