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日,总带着几分烟雨浸润后的缠绵与清冽。院中的老梧桐叶缘已染上焦糖色的暖意,风过时,便簌簌地落几片,在地上铺成柔软的一层。江谢爱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膝上搁着一只紫檀木匣,那是昨日整理旧物时,从库房深处寻出来的,据说是早年杨晨铭封存的一些零碎物件。
杨晨铭被永熙帝(杨念江)一封关于北方水利工事的密信绊在了书房,虽已卸下朝职,但儿子遇到治国难题,尤其是关乎民生大计之事,他这做父亲的,总免不了要凝神思索,写下几句建言。江谢爱便得了这半日清闲,独自面对这沉淀了岁月与尘埃的木匣。
匣子并未上锁,只扣着一道小小的铜扣,她指尖轻轻一拨,便“咔哒”一声弹开。一股混合着檀木陈旧香气和淡淡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并不难闻,反而有种令人心静的宁谧。
匣内东西不多,且杂乱。有几封边关将领的旧日书信,墨迹已有些晕开;有一枚磨损严重的青铜兵符,属于早已整编消弭的某支军队;还有几本手札,封面是杨晨铭早年略显锋锐的字迹,记录着兵法心得与朝堂琐思。江谢爱一一拿起,又轻轻放下,这些是属于他的过去,那些金戈铁马、步步为营的岁月,她虽参与其后半,却未能得见其全貌,此刻摩挲着这些实物,心头便泛起细密密的疼与敬。
指尖触到匣底,碰到一个以油布仔细包裹的硬物。她微微一顿,将其取出。油布包裹得极为妥帖,边缘虽已泛黄发脆,却依旧能看出包裹之人的珍视。
她小心地解开系着的细绳,一层层掀开油布。
里面并非她预想中的文书或印信,而是一面沾染了暗沉污迹、边缘有些许凹陷变形的护心镜。镜面早已不复光亮,斑驳锈蚀,唯有中心处,似乎因常年紧贴胸口佩戴,被体温与汗水磨出了一小片相对温润的光泽。
江谢爱的心,毫无预兆地骤然一缩。
她下意识地将护心镜翻转过来。
镜内侧,靠近边缘的位置,刻着四个小字。字迹深刻而略显潦草,仿佛是在极度仓促或是情急之下刻就,笔画间却带着一股不容错辨的决绝。
——阿爱勿念。
“阿爱勿念……”
她无声地念出这四个字,指尖颤抖着抚上那深刻的刻痕。
一瞬间,并非汹涌澎湃的画面,而是一种极尖锐、极冰冷的刺痛感,自指尖窜入心脏,几乎让她窒息。眼前仿佛有火光跳跃,有兵刃交击的刺耳锐响划破耳膜,有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弥漫开来……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她眼前倒下,玄甲被血色浸染,那双总是深邃望着她的眼,在涣散前,死死盯着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无尽的眷恋与担忧……然后,是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被塞入她手中,带着那人最后一点体温……
是这面护心镜。
是他……是前世的杨晨铭!
不是梦境中零碎的片段,不是凭空的臆想,而是真真切切、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记忆!前世,他并非如她之前梦境所见,是在攻破皇宫斩杀杨子轩后被刺而死,他是在更早的时候,在乱军之中,为了护住她,替她挡下了那致命的一箭!毒箭穿透甲胄,他倒下前,将这面或许早已准备好的、刻着“勿念”二字的护心镜,塞给了她。
“下辈子……我还找你……”
他当时,是不是还说了这句话?那微弱的气音,穿越了轮回的屏障,此刻清晰地回荡在她脑海。
原来,他早在那时,就已许下了来世。
原来,她之所以能重生,并非全然是上天垂怜,而是他的执念不散,附着于这临终托付的信物之上,引导着她,护佑着她,避开了前世的悲剧,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一滴,两滴,砸在冰冷的护心镜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不是呜咽,只是无声地流泪,胸口堵得发慌,那股迟来了两辈子的巨大悲恸与恍然,几乎要将她淹没。
“阿爱?”
杨晨铭温和的声音自门外响起,伴随着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他大约是处理完了书信,久不见她动静,寻了过来。
帘栊被掀开,他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还带着方才凝神思考时的些许肃穆,却在目光触及她满脸泪痕、手中紧攥着那面护心镜的瞬间,骤然变色。
“怎么了?”他几步跨到她身边,半蹲下来,握住她冰凉的手,视线迅速扫过她膝上的木匣和那面熟悉的镜子,瞳孔猛地一缩,声音里带上了不易察觉的紧绷,“……这个,怎么找出来了?”
江谢爱抬起泪眼朦胧的眼,望着他。这张脸,褪去了年少时的冷峻,染上了岁月赠与的温和,眼底那份对她独有的担忧与深情,却与前世临终前凝望她的眼神,毫无二致。
她举起护心镜,指尖点着那四个字,声音哽咽,几乎不成调:“这个……是……什么时候……”
杨晨铭看着她这般情状,心中已然明了。他沉默了片刻,抬手,用指腹极其温柔地拭去她颊边的泪,动作轻缓,带着无尽的怜惜。
“那一世,”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在叙述一件久远的往事,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我知道自己可能护不住你了……临出征前,鬼使神差,刻了这四个字。想着……若我真回不来,至少能让你……少些挂碍。”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江谢爱却能想象出,在那样前途未卜、杀机四伏的时刻,他是怀着怎样一种绝望又坚定的心情,刻下这“勿念”二字。是嘱托,亦是告别。
“是你……对不对?”她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仿佛要从他此刻真实的体温中汲取力量,“是你不肯走……是你带我回来的,是不是?”
杨晨铭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手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那温暖干燥的触感,驱散了她从心底泛起的寒意。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两世的情愫。
“前世我未能护你周全,让你受尽苦楚,含恨而终。”他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这一世,我用余生护你安稳,陪你到老,阿爱,你说,够不够?”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山盟海誓,只是这样一句沉甸甸的问话。够不够弥补前世的遗憾?够不够偿还两世的深情?
江谢爱望着他,泪水再次涌出,却是滚烫的,带着释然与无尽的感动。她用力点头,扑进他怀里,脸颊紧紧贴着他宽阔温暖的胸膛,听着那里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够……够了……”她哽咽着,“晨铭,够了……”
杨晨铭环抱住她,手臂收得很紧,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闭上了眼睛。窗外的秋阳透过格栅,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暖融安详,将方才那片刻间掀起的惊涛骇浪,缓缓抚平。
良久,江谢爱情绪稍定,才从他怀中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那护心镜上,轻声道:“这东西……不该再留在这里了。”
它承载了太多沉重的过去,是时候放下了。
杨晨铭明白她的意思,颔首:“好,明日我们便去佛寺,将它连同其他一些旧物,一并供奉在佛前,请高僧诵经化解其中的执念,可好?”
“嗯。”江谢爱轻轻应了一声。
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方才因取出护心镜而被带出的、垫在匣底的一封薄薄信函。信函的纸质与匣中其他书信不同,更为细腻,封口处盖的印鉴也非官印,而是一个私人的花押,样式古朴别致,她从未见过。
“这是……”她伸手将其拈起。
杨晨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接过那封信,语气平和:“是早年一位云游方士所留,说了些玄之又玄的谶语,当时未曾在意,便随手收了起来。年代久远,怕是字迹都已模糊了。”
他言语间,已自然地将信函重新折好,并未递给江谢爱细看,而是顺手放在了榻几的另一端,与那护心镜隔开。动作流畅,不见丝毫刻意。
江谢爱此刻心神大半仍沉浸在护心镜带来的震撼与感动中,见他如此说,也未多想,只当是无关紧要之物,便依偎着他,低声说着明日去佛寺的安排。
杨晨铭耐心应着,目光却若有似无地再次掠过那封被搁置的信函,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疑虑。
秋阳渐斜,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旧日的回声渐次沉寂,而那封带着神秘花押的信,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微小石子,虽未激起明显涟漪,却已在深邃的湖底,悄然埋下了一丝未知的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