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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至长江中下游时,江南的春雨就淅淅沥沥落了下来。雨丝细得像蚕娘吐出的银丝,斜斜织在青灰色的江面上,将远处的芦苇荡晕成一片朦胧的绿。江谢爱靠在船舱窗边,指尖轻叩着窗棂,看雨珠顺着窗沿滚落,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天际的流云。

“娘,你看这页!”杨念江捧着一本线装书跑过来,小脸上沾着点细密的雨星,“外祖父当年在江南治水,竟让百姓在河堤边种了这么多桃树,既固了河堤,又能结果子给百姓充饥。”他指着书页上的插图,那上面画着绵延的河堤,堤岸两侧种满了桃树,桃花盛开时,像给河堤镶了道粉白的边。

江谢爱接过书,指尖抚过泛黄的插图。那是江父当年治水时留下的手札附页,上面的字迹是她熟悉的刚劲笔锋,旁边还批注着“桃树种三年可固土,五年可结果,百姓无饥馑之虞”。“你外祖父总说,治水不是堵,是疏;治民不是压,是养。”她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将他额前的湿发捋到耳后,“就像这春雨,看着细弱,却能润透整个江南的土地。”

杨晨铭端着两碗桃花糕走进来,瓷碗上冒着淡淡的热气,混着桃花的甜香驱散了船舱里的凉意。“刚让船家蒸的,还是你爱吃的杏仁馅。”他将一碗递到江谢爱手中,又把另一碗放在杨念江面前,“慢些吃,别烫着。”自己则拉过一张竹凳坐下,目光落在窗外的江面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江谢爱咬了口桃花糕,甜而不腻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却没像往常那样让她觉得安心。她瞥见杨晨铭袖角沾着的一点墨渍——那是今早写密信时蹭上的,信是写给江南商盟分舵的,她虽没看清内容,却见他写时指尖捏着信纸的力度异于往常。“在想西北的事?”她轻声问,将自己碗里的一块桃花糕放进他碗里。

杨晨铭没否认,拿起那块桃花糕咬了一口,甜香里裹着点不易察觉的涩味。“影七传来消息,苏氏残余私运的兵器,有一部分是前朝禁军的制式。”他声音压得很低,怕被舱外的船夫听见,“这种兵器早已停产,除了皇家内库,只有当年太后的陪嫁庄子里藏着少量。”

江谢爱握着瓷碗的手猛地一紧,温热的糕汁溅在指尖,她却没察觉。太后的陪嫁庄子——她忽然想起昨日离京前,太后派人送来的那盒杏仁酥,盒子底部刻着极小的兰纹,与当年太后常穿的兰纹常服纹样一模一样。“是太后旧部在帮他们?”她的声音有些发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玉佩,冰凉的玉质让她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不是帮,是早有勾结。”杨晨铭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青铜令牌,令牌上刻着“苏”字,边缘却缠着细细的兰草纹——那是太后娘家的族纹。“这是影卫在西北截获的,从一个苏氏信使身上搜出来的。”他将令牌放在桌上,雨丝透过窗缝落在令牌上,兰草纹在水光中愈发清晰,“当年宫变,太后能调动苏氏旧人,不是临时起意,是早有盟约。”

杨念江停下吃桃花糕的动作,小大人似的凑过来看那枚令牌。阳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令牌上,反射出冷冽的光。“那奶奶是坏人吗?”他抬头问,眼底满是困惑——昨日太后还温柔地给了他一串蜜饯,摸着他的头说要好好长大,怎么会和那些私运兵器的坏人有关。

江谢爱蹲下身,握住儿子的手,指腹轻轻抚过他掌心的纹路。“你奶奶不是坏人,是糊涂过。”她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儿子听,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当年她怕你爹夺权,怕幼帝坐不稳皇位,才被苏氏旧人钻了空子。就像这春雨,有时下得太急,会淹了田地,可它的本意,是想让庄稼长得更好。”

杨晨铭看着母子俩的身影,将令牌收进袖中。他想起今早新帝私下找他时的模样,少年天子穿着明黄色龙袍,指尖捏着一份奏折,指节泛白:“叔父,查太后旧部时,发现李公公与西北有书信往来,信上只画着兰草,没写一个字。”那时他就明白,太后的悔悟或许是真的,但她当年埋下的隐患,却没那么容易根除。

船行至傍晚时,江面忽然驶来一艘快船,船帆上挂着商盟的青竹旗——那是紧急传信的标志。快船很快靠了过来,一个穿着青色短打、腰间系着竹牌的汉子翻身跳上他们的船,单膝跪地,将一封封蜡的密信递到杨晨铭面前:“盟主,江南分舵查到,有一批西北来的货,通过太后的陪嫁庄子运进了苏州城,收货的是苏家旧仆。”

杨晨铭拆开密信,信纸是特制的水纹纸,上面用商盟的暗号写着几行字。他看时,指尖的力度渐渐加重,信纸边缘被捏出了褶皱。“货是什么?”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是硝石和硫磺,还有一批铸币的模具。”汉子低着头,声音有些发紧,“分舵的人跟着去看了,模具上刻着的龙纹,是前朝的样式。”

江谢爱的心猛地一沉。硝石硫磺是制炸药的原料,前朝龙纹的铸币模具——他们不仅想谋反,还想伪造钱币扰乱民心。她看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从云层里钻出来,将江面染成一片金红,可那温暖的颜色,却让她觉得浑身发冷。

“知道了。”杨晨铭将密信凑到烛火边点燃,纸灰落在瓷碗里,与桃花糕的碎屑混在一起。“让分舵的人盯紧些,别打草惊蛇。”他顿了顿,补充道,“再派人去苏州府衙,找知府张大人,就说我借他的捕快用用,查一批私运的药材。”

汉子应声退下后,船舱里陷入了沉默。杨念江不知何时收起了书,小手握着那枚“守”字玉牌,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他们。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将他眼底的担忧照得清清楚楚。“爹,娘,他们要造反吗?”他轻声问,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杨晨铭走过去,将他抱起来放在膝上,指尖轻轻摸着他的头。“不是所有的反抗都是造反,”他看着儿子的眼睛,语气郑重,“但用百姓的安危做赌注,用炸药和假钱扰乱天下,就是错的。当年你外祖父查苏氏,就是不想让这样的人毁了这天下。”

江谢爱走到舱外,晚风带着江南特有的湿润气息吹过来,拂动她的裙角。远处的苏州城已经隐约可见,青灰色的屋顶在夕阳下连成一片,城门口有百姓来来往往,挑着担子的货郎、牵着孩子的妇人、摇着蒲扇的老人,一派安稳的烟火气。她忽然想起昨日离京时,新帝站在城楼上对他们说的话:“叔父婶婶,江南是天下的粮仓,有你们在,朕就放心了。”

“在想什么?”杨晨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暖意。他走到她身边,将一件薄披风披在她肩上——江南的春夜还是有些凉。

“在想这江南的安稳,从来都不是天生的。”江谢爱靠在他肩上,看着城门口的烟火气,“当年你在这里清剿苏氏残余,我在这里帮商盟稳定物价,多少个夜晚没合眼,才换得这城门口的太平。”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我怕……怕这雨再大些,淹了百姓的田地,也淹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

杨晨铭握住她的手,指尖蹭过她腕间的玉佩。玉佩被体温焐得温热,两半契合的地方带着细微的纹路,硌着他的指尖,像是在提醒他肩上的责任。“不会的。”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当年我们能在峡谷决战后稳住朝局,能在宫变时守住幼帝,如今也能守住这江南的安稳。何况,我们还有念江,还有那些信得过的人。”

船靠岸时,苏州府的捕头已经在码头等着了。他穿着藏青色的公服,见到杨晨铭便拱手行礼:“杨大人,张知府让属下在此等候,您要查的‘药材’,属下已经派人盯紧了。”

“辛苦李捕头。”杨晨铭回礼,目光扫过码头的人群——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正靠在货栈边,看似闲聊,眼神却时不时瞟向他们的船,腰间鼓鼓的,像是藏着兵器。他不动声色地碰了碰江谢爱的手臂,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苏氏的人已经盯上我们了。”

江谢爱心里一紧,却没表现出异样。她牵过杨念江的手,笑着对他说:“走,我们回家吃你爱吃的桂花糖粥,娘让厨房炖了一下午了。”杨念江点点头,小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脚步却很稳,没有丝毫慌乱——他从小跟着他们经历过不少事,早已学会了不动声色。

回旧宅的路上,马车平稳地行驶在青石板路上。雨又开始下了,细细的雨丝打在车帘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杨念江靠在江谢爱怀里,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桃树,忽然说:“娘,外祖父种的桃树,今年应该也开花了吧?”

“应该开得很好了。”江谢爱笑着说,“等过几日雨停了,我们去桃林看看,摘些桃花做桃花酒,给你爹当解暑的饮品。”

马车忽然顿了一下,像是碾过了什么东西。杨晨铭眼神一凛,伸手将江谢爱和杨念江护在身后。车帘被掀开一条缝,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杨大人,是个卖花的老婆婆,不小心撞到了马车。”

杨晨铭掀开帘子一看,车旁果然跪着一个老婆婆,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子里的桃花被打翻在地上,沾了泥水。老婆婆抬起头,满脸皱纹,眼里含着泪:“大人饶命,老身不是故意的,只是想卖点桃花换些米钱。”

江谢爱看着老婆婆的脸,忽然觉得有些眼熟——那眼角的一颗痣,和当年在江南刺杀她的苏氏旧仆有几分相似。她正要开口,却见老婆婆悄悄抬了抬袖口,露出手腕上的一串佛珠,佛珠的第三颗珠子是空心的,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她心里一动,想起商盟密信里写的“苏氏信使常以卖花婆婆为伪装,信物为空心佛珠”。

“无妨。”江谢爱抢先开口,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递给老婆婆,“这些桃花我们买了,你快起来吧,地上凉。”她递银子时,指尖故意碰了碰老婆婆的手腕,佛珠的空心珠子硌了她一下,里面似乎是一枚小小的令牌。

老婆婆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地起身,捡起地上的桃花放进篮子里,慢慢走了。杨晨铭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巷口的拐角,才放下车帘,目光落在江谢爱手中的桃花上——其中一朵桃花的花萼里,藏着一张极小的纸条,上面用朱砂画着一个兰草纹,旁边写着“太子生辰宴”五个字。

江谢爱将纸条展开,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太子生辰宴——还有半个月就是太子的生辰,他们是想在生辰宴上动手?她忽然想起离京时太子拉着杨念江的手说“念江哥哥,生辰宴你一定要来”,心里一阵发紧。

“影七已经跟着她了。”杨晨铭握住她的手,将纸条凑到烛火边点燃,“我们先回宅子里,等影七的消息。”他顿了顿,看向杨念江,眼神里满是温柔,“念江,明日起,爹教你认暗号,还有一些防身的功夫,好不好?”

杨念江用力点头,小手握紧了那枚“守”字玉牌,眼底没有了往日的稚气,多了几分坚定:“爹,娘,我也要守护江南,守护太子弟弟。”

马车重新行驶起来,雨丝打在车帘上,沙沙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江谢爱靠在杨晨铭肩上,看着窗外掠过的桃树,桃花在雨中轻轻摇曳,却没有一朵被风吹落。她忽然想起外祖父手札里的一句话:“江南的桃树种在河堤上,风再大,雨再急,也会牢牢扎根,守护着身下的土地。”

回到旧宅时,夜色已经深了。庭院里的桃树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粉白,花瓣上沾着雨珠,像是撒了一层碎钻。影卫影七已经在厅里等着了,见他们进来,便单膝跪地:“大人,属下跟着那老婆婆到了城外的破庙,里面藏着十几个苏氏旧人,还有一个穿着宫装的女子,手里拿着太后的令牌,正在部署太子生辰宴的事。”

杨晨铭坐在太师椅上,指尖轻轻叩着扶手。宫装女子,太后令牌——看来太后的悔悟,终究还是藏着私心。他抬头看向江谢爱,见她正望着窗外的桃树,月光落在她脸上,将她眼底的担忧照得清清楚楚。他忽然开口:“影七,备马,我要去趟京城。”

“我跟你一起去。”江谢爱转过身,眼神坚定,“当年宫变我们一起面对,如今太子有难,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杨晨铭看着她,忽然笑了。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她腕间的玉佩上,折射出细碎的光。他想起当年峡谷决战后,她穿着染血的裙摆为他包扎伤口,说“再急,也别伤着自己”;想起宫变时,她拿着江父的信站在大殿上,声音坚定地说“江家与诸位共存亡”。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皮肤:“好,我们一起去。”

杨念江走到他们身边,举起手里的“守”字玉牌:“爹,娘,我也要去!我学会了暗号,还能帮你们盯着坏人!”

江谢爱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头,将那枚拼合完整的玉佩取下来,系在他的颈间。玉佩温热,贴着他的胸口,带着父母的体温。“念江,你不能去。”她声音温柔却坚定,“江南是天下的粮仓,这里需要人守着。你外祖父当年守着这里,如今轮到你了。”

杨晨铭拍了拍儿子的肩,将一把小巧的短剑放在他手里——那是他特意为杨念江打造的,剑身刻着江氏的护佑纹,剑柄缠着柔软的鹿皮。“这把剑叫‘承安’,”他说,“承续安稳,守护江南。等我们从京城回来,就陪你去桃林看桃花。”

夜色渐深,马蹄声从旧宅门口响起,渐渐消失在雨幕中。杨念江站在门口,握着那把“承安”剑,颈间的玉佩贴着胸口,温热而安稳。雨丝落在他的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他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那里的夜空被灯火染成一片暖黄,像是有人在执着地守护着什么。

庭院里的桃树还在雨中摇曳,花瓣偶尔飘落,落在他的肩头。他忽然想起母亲说的话,江南的桃树会牢牢扎根,守护着身下的土地。他握紧手中的剑,心里暗暗发誓:等爹娘回来,一定要让他们看到,江南的桃花开得比往年更盛,这里的百姓,也比往年更安稳。只是他不知道,在他转身回宅的瞬间,一枚刻着兰草纹的令牌,从那篮沾了泥水的桃花里,滚落在青石板上,被雨丝渐渐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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