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丝丝缕缕,在静室里盘桓不散,像一层化不开的薄雾,将江谢爱裹在其中。她倚在软榻上,眼尾那道新添的细长伤痕,被药膏仔细敷盖着,却仍隐隐作痛,每一次眨眼,都牵扯着细微的锐意。窗外天色阴沉,铅灰的云层低低压着,没有一丝风,连蝉鸣都沉寂了,只有檐角偶尔滴落的水珠,敲打在青石阶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更衬得这方天地死寂得令人心慌。
门轴轻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江谢爱眼睫微动,并未抬眼,只凭那沉稳熟悉的脚步声,便知来人是谁。一股清冽的松木气息随之飘入,驱散了些许药味,也带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杨晨铭走到榻前,并未言语。他身上带着外面微凉的湿气,玄色常服的衣摆处洇开几星深色的水痕。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地、近乎贪婪地落在她眼尾那道包裹着药膏的伤痕上。那眼神太复杂了,有浓得化不开的痛楚,有深不见底的恐惧,还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审视,仿佛要将那道伤痕刻进眼底,反复确认它的存在。
江谢爱终于缓缓抬眸,撞进他眼中那片翻涌的暗潮。这已是她伤后第三日,他每日必来,来时便如此刻,沉默地站着,沉默地看,目光灼灼,看得她心头那层薄薄的茧,几乎要被这无声的注视烫穿、剥落。
“相爷,”她开口,声音因久未多言而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平静,“眼尾一颗痣,值得您这般日日凝视?还是说,您觉得它碍眼了?”她刻意用了“相爷”这个疏离的称呼,试图在他过于汹涌的情绪前,筑起一道薄薄的屏障。
杨晨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那屏障似乎真的起了作用,又或许是被她平静的语气刺痛。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着什么极其苦涩的东西,那深潭般的眸子终于从她眼尾移开,落在了她脸上,却依旧沉得能溺毙人。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俯身,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瓶身温润,在晦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微光。“太医院新送来的祛疤圣药,比之前用的更好些。”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他旋开瓶塞,一股更清冽、更纯粹的药香弥漫开来,盖过了原有的药味。
他示意她闭上眼。江谢依言合上眼帘,只感觉到一片温凉的阴影笼罩下来。他指尖沾了药膏,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最娇嫩的花瓣,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涂抹在她眼尾的伤口上。那触感带着微凉的药意,却奇异地引得伤口处一阵细微的、难以言喻的麻痒,仿佛有细小的电流沿着神经末梢悄然蔓延,直抵心尖。
这寂静被放大了无数倍。只有他细微的呼吸声,药膏被涂抹的轻柔摩挲声,以及她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在耳边擂鼓般轰鸣。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尖的微颤,那压抑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绪,如同火山下奔涌的岩浆,灼热得惊人。
“为什么……”江谢爱终于忍不住,在极致的静默中睁开眼,直直望进他近在咫尺、布满血丝的眼底,那里面翻涌的痛苦几乎要将她吞噬,“你为何总看我的痣?从前……便如此,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试图剖开他沉默的硬壳。
杨晨铭涂抹药膏的动作猛地顿住。指尖的凉意仿佛瞬间冻结,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那双深邃的眼眸死死地锁住她的,里面翻涌的情绪如同惊涛骇浪——痛苦、悔恨、恐惧、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绝望……最终,所有的风暴都归于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手,将玉瓶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然后,他直起身,背对着她,面向那扇紧闭的雕花窗棂。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仿佛随时会倾泻下暴雨。
静默。令人窒息的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江谢爱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一声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她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就在她心口那股闷滞的酸涩即将溢出时,杨晨铭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沉重的血腥气:
“前世……你死的时候。”
江谢爱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那颗痣……”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被划开了。”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江谢爱脑海中炸开!她猛地坐直身体,牵动眼尾伤口,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却远不及心头那瞬间掀起的滔天巨浪!前世……她死时?痣被划开?那画面……那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模糊又血腥的画面,此刻被这简单的一句话,猛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就在我怀里……”杨晨铭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哽咽,“血……温热的血,像决堤的洪水,一下子涌出来,染红了我的手,浸透了我的衣襟……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猛地转过身,双眼赤红,死死盯着她眼尾的伤疤,仿佛透过这道新伤,看到了那片早已凝固、却在他记忆中永远鲜红的血海,“那血……烫得像烙铁!”
他向前逼近一步,双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抱着你……抱着你……你在我怀里一点点变冷……身体僵硬……气息断绝……”他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血块,“我守着你……守了三天三夜……不敢合眼……就怕……就怕一闭眼,你就彻底消失不见了……直到……直到你的身体……冷得像冰……”
“叔父……”
这个久违的、带着本能依赖的称呼,不受控制地从江谢爱唇边溢出,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茫然。
杨晨铭的身体剧震!他猛地抬眼,赤红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如同濒死的野兽看到了最后一丝光亮,又像是被这称呼狠狠刺中了最隐秘的痛处。他喉结剧烈滚动,胸膛剧烈起伏,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猛地别过头去,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
就在这一刻!
江谢爱脑中“嗡”的一声!那些零碎、模糊、如同蒙着浓雾的梦境碎片,被杨晨铭这血淋淋的描述,猛地串联、激活、变得无比清晰——
冰冷的雨丝,带着刺骨的寒意,无情地抽打在雕花的棺木上,发出单调而凄厉的“啪嗒”声。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令人作呕。一片混乱的哭喊声、刀剑碰撞声、远处隐约的厮杀声……所有的声音都模糊不清,唯有那抱着她的怀抱,是唯一的真实。
那怀抱颤抖得厉害,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砸在她的脸颊上,带着灼人的温度,却比周遭的冰冷更加刺骨。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哽咽,在她耳边反复呢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灵魂深处:
“……对不起……对不起……谢儿……叔父……叔父该死……叔父没能护住你……没能护住你啊……”
那声音里的绝望和痛苦,浓烈得几乎要将她溺毙!
“啊——!”
江谢爱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猛地捂住额头,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那梦境中的雨声、血腥味、还有那抱着她、泣不成声的“叔父”……如此真实!如此清晰!与眼前这个为她前世之死痛彻心扉的男人……重叠了!
“你……”她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撼和难以置信,死死盯着杨晨铭颤抖的背影,“前世……抱着我哭的人……是你?!” 声音因极度的冲击而尖锐颤抖。
杨晨铭的背影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脸上纵横交织着痛苦、悔恨、还有一丝尘埃落定般的……释然?他看着她眼中那片翻腾的惊涛骇浪,没有否认,只是用一种近乎虚脱的、沙哑到极致的声音,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是。”
这一个字,重逾千钧!
它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江谢爱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锈迹斑斑的铁门!前世那场突如其来的死亡,那模糊不清的凶手,那被刻意引导的仇恨……所有混乱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个“是”字,被这清晰的梦境片段,强行拉扯、拼凑,指向了一个她从未真正审视过的方向!
原来……前世最后抱着她、为她哭泣的,竟是她一直视为“奸佞”、恨之入骨的杨晨铭?!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的理智,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眼中的赤红未褪,脸上的痛苦清晰可见,那挺拔的脊背此刻竟显得有些佝偻,仿佛被那沉重的回忆压得喘不过气。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权倾朝野的冷面相爷,而是一个被前世血色记忆反复折磨、痛苦不堪的……人。
“那……”江谢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着喉咙,“前世……我中毒……究竟……” 她想问,前世那场要了她命的毒,究竟是谁下的?是否真如杨子轩所嫁祸,是杨晨铭所为?这个问题,如同毒蛇般盘踞在她心头多年,如今终于有了问出口的机会。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杨晨铭的身体却骤然绷紧!他眼中那片痛苦和释然交织的潮水,瞬间被一种极其尖锐的警惕和……恐惧所取代!那恐惧并非针对她,更像是一种深埋心底、被无意触动的禁忌!
他猛地抬手,似乎想阻止她继续问下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但就在抬手的瞬间,他似乎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那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手指蜷缩,指节捏得发白,最终缓缓放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
他的脸色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他避开了江谢爱探究的目光,转而望向窗外那片愈发压抑的铅灰色天空,声音恢复了那种刻骨的冰冷,却比之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都过去了。”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前世种种,早已灰飞烟灭。重要的是今生。”他终于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那里面翻涌的痛楚尚未完全平息,却多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今生,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再伤你分毫!”
那眼神,如同淬火的寒铁,冰冷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火焰。他不再给她追问的机会,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彻底斩断了关于前世毒杀真相的探寻之路。
江谢爱心头一凛。他这过激的反应,这刻意的回避,这斩钉截铁的“都过去了”……像一块巨石投入她刚刚翻腾的心湖,激起更大的疑浪!他究竟在隐瞒什么?前世毒杀的真相,是否牵扯着更可怕、更不能言说的秘密?那秘密,是否与他此刻的恐惧有关?
她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看着他下颌紧绷的线条,知道再问也是徒劳。那扇门,他亲手关上了,而且焊死了。
室内再次陷入死寂。唯有药香依旧弥漫,混合着窗外愈发浓重的、暴雨将至的湿冷气息。两人之间,横亘着前世的血色谜团,也横亘着今生刚刚被撕开一道口子的、复杂难言的情感。那道眼尾的伤痕,此刻仿佛成了连接两个时空的烙印,灼热,刺痛,又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纠缠。
江谢爱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眼尾的伤疤,那里传来一阵细微的、真实的痛感。她的目光,却落在了杨晨铭紧握的拳头上,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在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
暴雨前的风,终于卷了起来,猛烈地拍打着窗棂,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如同某种不祥的鼓点,敲在两人紧绷的心弦上。一场更大的风暴,似乎正在这死寂的药香与疑云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