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带着一股缠绵的意味,不疾不徐,敲在青瓦白墙上,洇开深色的水渍,汇聚成缕,顺着飞檐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窗外的桃林经过雨水的洗涤,绿意更浓,虽已过了繁花似锦的时节,那层层叠叠的绿,却也别有一番沉静风姿。
江谢爱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本杨念江近日寄来的家书,信上除了问候,更多是汇报朝中事务与边境见闻。永熙帝勤政爱民,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字里行间虽偶有提及难题,却也充满了独当一面的自信与沉稳。她唇角含笑,目光却有些飘忽,信纸上的字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与窗外迷蒙的雨景融为了一体。
杨晨铭端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他将茶盏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温热的蒸汽氤氲升腾,带着龙井特有的清雅香气。“念江又来信了?说了些什么?”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江谢爱回过神,将信纸递给他,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他温热的掌心,一种熟悉的安定感悄然蔓延。“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些朝堂琐碎和边境风物。这孩子,总怕我们闷着。”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只是这雨下得人心里也潮潮的,不由得想起一些旧事。”
杨晨铭接过信,并未立即去看,而是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雨幕中的桃林。他在她身侧坐下,很自然地将她微凉的手拢入掌心,轻轻揉捏着。“又在想岳父大人了?”他记得,在这样的雨天,她常常会思念早逝的父亲。
江谢爱轻轻摇头,又点了点头,思绪有些纷乱。“也不全是。只是觉得,时光荏苒,转眼间,念江都能独自面对这般风雨了。”她停顿了一下,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抬眼望进他深邃的眸子里,“晨铭,我昨日……整理旧物时,看到了那个箱子。”
杨晨铭揉捏她手指的动作微微一顿。那个紫檀木箱子,里面存放着他们认为早已尘封的过往——那枚刻着“苏”字的青铜印,几封泛黄的信笺,还有一些零碎却意义非凡的旧物。他自然知道她说的是哪个箱子,那是他们默契地不去轻易触碰的角落。
“怎么忽然想起动它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微的紧绷只有江谢爱能察觉。
“或许是这天气作祟,也或许是年纪大了,”她笑了笑,带着些许自嘲,“总觉得有些东西,是该彻底理一理,放下了。”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力道紧了紧,“我看到了那面护心镜。”
“护心镜”三个字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杨晨铭眼底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那是前世战场上,他遗落后又失而复得,最终由暗卫悄悄送回,却一直被他深藏起来的物件。镜面内侧,那刻骨铭心的“阿爱勿念”四字,是前世诀别时未能说出口的眷恋与承诺。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雨声淅沥。半晌,杨晨铭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都……想起来了?”
江谢爱凝视着他,眼前仿佛又闪过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毒箭破空而来,他毫不犹豫地挡在她身前,冰冷的铠甲,温热的血液,以及他濒死时塞给她这面镜子,用尽最后力气说出的那句“下辈子我还找你”。那不再是零碎的梦境片段,而是清晰得令人心悸的完整记忆。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水汽弥漫上来,模糊了他的轮廓。“嗯,”她哽咽着,努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稳,“都想起来了。前世你为我挡箭,为我身死……你的魂魄附在这镜子上,看着我,引导我重生,是不是?”
杨晨铭没有否认,他伸出双臂,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她的脸颊贴在他胸膛上,隔着柔软的衣料,能感受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声声,敲打着她的耳膜,也驱散着记忆带来的寒意。
“都过去了,阿爱。”他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抚慰,“前世是我无能,未能护你周全。这一世,我用余生来补,够不够?”
这句话,与她在恢复完整记忆时他所问的,一模一样。此刻听来,却更添了几分历经岁月沉淀的笃定与深情。江谢爱闭上眼,泪水终于滑落,浸湿了他的衣襟。不是悲伤,而是某种沉重枷锁彻底卸下后的释然。她在他怀里点头,声音闷闷的:“够了。早就够了。”
两人相拥片刻,任由窗外的雨声填补着沉默。那些前世的痛楚、遗憾、误解,在这一刻,真正地被抚平、被接纳,然后轻轻放下。
“说起来,”江谢爱从他怀中抬起头,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泪痕,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念江信中提到,北境近来似乎不太平静。有几个小部落时有摩擦,虽未酿成大乱,但他已增派了巡防兵力。”
杨晨铭的注意力被成功引开,他微微蹙眉:“北境……自当年与邻国签订通商协议后,已安宁了十余年。突然生乱,恐怕背后另有缘由。”他沉吟道,“念江处理得对,加强戒备是首要。但也需查明,是部落间的私怨,还是……又有人想借机生事。”他没有明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有人”可能指向那些虽被清理却难保没有漏网之鱼的残余势力,或者新的觊觎者。
“他已在查了。”江谢爱道,“相信他能处理好。只是我们在这江南待得久了,消息总不如在京时灵通。”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既已放手,便要相信他的能力。”杨晨铭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不过,谨慎些总是没错。待雨停了,我让影卫去留意一下北境往来的商队,或许能听到些风声。”
“好。”江谢爱颔首。她相信杨晨铭的安排,就如同相信杨念江的能力一样。这种信任,是历经两世风雨磨合而成的默契。
这时,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刚才放下的家信,在信的末尾,杨念江用轻松的口吻提了一句:“另,江南水利工程进展顺利,唯近日梅雨连绵,负责督建的工部侍郎奏报,于古河道清理时,偶见前朝旧物,已命人妥善收存,待甄别后上报。”
前朝旧物?江谢爱心中微微一动。在这敏感时期,北境不安,江南治水又发现前朝之物,这仅仅是巧合吗?她抬眼看向杨晨铭,发现他也正看着信纸的同一行,眸色深沉,若有所思。
“晨铭,”她轻声唤他,“你觉得这‘前朝旧物’,会是什么?”
杨晨铭收回目光,与她对视,眼中闪过一丝凝重。“难说。或许是寻常器物,也或许……”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语两人都明白。苏氏旧人的阴影虽已淡去多年,但谁又能保证,没有新的暗流,正在这看似太平的盛世下悄然涌动?
他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递到江谢爱手中:“雨快停了。明日,我们去桃林走走?你父亲种下的那些树,今年似乎长得格外茂盛。”
他转移了话题,不再深入那可能的隐患。江谢爱接过茶盏,顺从地点了点头。她知道,有些事,急不来,也无需过分忧心。无论未来还有何种风雨,他们早已约定,共同面对。
窗外的雨声果然渐渐稀疏,天空透出些许亮色。那面承载了两世记忆的护心镜,静静躺在书房的紫檀木箱里,仿佛也随着主人心结的解开,彻底归于沉寂。而新的疑虑,如同江南雨后可能滋生的苔藓,悄无声息地,在心底留下了一抹亟待探查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