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苑深处,沉香殿的灯火通明,将雕梁画栋映照得纤毫毕现,却也投下大片大片浓重如墨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名贵熏香与佳肴馥郁交织的复杂气息,甜腻得令人窒息。丝竹之声靡靡入耳,舞姬水袖翻飞,身姿曼妙,如同在金丝笼中挣扎的彩蝶。江谢爱端坐于下首偏席,眼尾那道痂痕在烛火下泛着微光,像一道凝固的、不祥的印记。她面前精巧的琉璃盏中,琥珀色的御酒纹丝不动,映出她略显苍白的面容和殿内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的扭曲倒影。
贵妃端坐主位,一身宫装华贵逼人,珠翠步摇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发出细碎清响。她眼波流转,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目光如鹰隼,在殿内众人身上逡巡,最终,那带着审视与探究的视线,再次落在了江谢爱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那目光,不似寻常的打量,更像是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却又带着危险气息的珍宝。
“江家丫头,”贵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轻易压过了丝竹之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她唇角噙着一抹笑意,温和得近乎虚假,“听闻你近来在京城商贾间颇有声望,牵头组了个‘商盟’,倒是个能干的。”她顿了顿,端起玉盏,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却紧紧锁住江谢爱,“只是,这商盟……究竟是为谁效力?又是为了什么而存在呢?”
话音落下,殿内那丝竹之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骤然低沉下去。方才还喧闹的席间,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探究,都齐刷刷地聚焦在江谢爱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
江谢爱心头猛地一沉。来了!贵妃的招揽,终究撕开了那层温情的面纱,露出了底下冰冷的獠牙。她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她缓缓起身,福身行礼,声音清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回贵妃娘娘,商盟不过是一众中小商贾为求自保、互通有无而设,所图无非是安身立命,糊口度日。江谢爱一介女流,何德何能,敢言‘效力’二字?只是尽力周旋,不辱没江家门楣罢了。”
“哦?”贵妃挑了挑精心描绘的眉梢,那笑意更深了,眼底却毫无暖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安身立命?糊口度日?”她轻笑出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丫头,你太小瞧自己了,也太小瞧本宫了。”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直刺江谢爱耳膜,“你眼角那道伤,像极了我故人留下的印记……也像极了,本宫在杨子轩那逆子书房里,看到的那幅画中女子。”
轰——!
江谢爱只觉得脑中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一片空白!画!那幅画着前世模样的画!旁边“此女必除”的题字!杨子轩书房里那个让她魂飞魄散的发现!贵妃竟然知道!她不仅知道,还一眼认出了自己眼角的伤与画中人的关联!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她强撑着没有失态,但端坐的身体已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故人?什么故人?贵妃与那画……与前世……究竟有何联系?无数惊疑的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
贵妃满意地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色和眼中难以掩饰的惊骇,那抹冰冷的笑意终于爬上了眼底。她不再绕圈子,声音恢复了适才的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本宫欣赏你的才智,更欣赏你的……特别。这京城的水,太浑了。杨家那几个,一个比一个不安分。本宫需要一双真正明亮的眼睛,一双能看清暗流、能握住利刃的手。”她微微抬手,贴身女官立刻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上前,打开盒盖,里面赫然是一叠厚厚的账册,封皮上印着商盟的徽记。
“这是商盟近期的所有账目往来,包括与某些……‘大人物’的接触记录。”贵妃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江谢爱的心肺,“本宫想知道,这商盟,究竟在为谁输送利益?又在替谁,盯着朝中哪些人?”她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下:“你,是本宫的人。从今往后,商盟的动向,需直接向本宫禀报。至于杨晨铭……”她唇角的弧度带着一丝残忍的嘲弄,“他若能回来,本宫自会给他应有的位置。他若回不来……这商盟,便是你安身立命、甚至更进一步的倚仗。如何?”
死寂。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无声的、却惊心动魄的权力交易。那盒账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江谢爱面前。接受,意味着彻底背叛杨晨铭的信任,将自己和商盟绑上贵妃的战车,成为她手中最锋利的刀刃。拒绝?后果不堪设想!贵妃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那温和表象下的杀机,几乎要溢出眼眶。她眼角的伤,那幅画,都成了贵妃拿捏她的致命把柄。
江谢爱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却终究没有去碰那盒账册。她迎上贵妃审视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娘娘厚爱,江谢爱……惶恐。只是商盟乃众人合力所成,江谢爱一人,实难决断如此大事。容……容江谢爱回去,与众人商议,再给娘娘答复。”她选择了拖延,这是此刻唯一能争取到的喘息之机。
“商议?”贵妃眼中寒光一闪,那抹温和的假面终于裂开一丝缝隙,露出底下冰冷的真容。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江谢爱,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无声的威胁和警告。殿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江谢爱几乎要被那无形的压力碾碎时,贵妃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带着一丝玩味和一丝不耐:“也罢,本宫就给你三日时间。”她挥了挥手,女官收起账册,“三日之后,本宫要听到你的准信儿。记住,本宫的耐心,是有限的。”她端起酒盏,不再看江谢爱,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试探从未发生,“诸位,继续饮酒作乐,莫要扫了兴致。”
丝竹之声重新响起,却比先前更加靡靡,带着一种强颜欢笑的空洞。席间的气氛却再也回不到方才的“热闹”,每个人都在低声交谈,眼神闪烁,目光不时瞟向江谢爱,充满了猜测、忌惮和幸灾乐祸。江谢爱如坐针毡,只觉得每一道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身上。她强撑着又坐了片刻,直到贵妃似乎彻底失去了兴趣,才寻了个由头,告退离席。
走出沉香殿,深夜的寒风猛地灌入肺腑,吹得她一个趔趄。方才在殿内强撑的力气瞬间抽空,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小桃连忙上前搀扶,声音带着哭腔:“姑娘,您没事吧?贵妃娘娘她……”
江谢爱摆了摆手,示意她噤声。她扶着冰冷的宫墙,一步步艰难地向外挪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眼尾的伤疤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那画、那前世、那贵妃之间致命的联系。杨晨铭出征在即,前路未卜。贵妃的招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三日之期,就是最后的通牒。商盟……她苦心经营、寄予厚望的商盟,此刻竟成了贵妃眼中必须掌控的棋子,也成了套在她脖子上最沉重的枷锁。
回到府中,她将自己关在书房,没有点灯。窗外月色惨白,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清冷的光斑,如同铺了一层霜。她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双手紧紧抱住自己,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巨大的恐惧、愤怒、无助和对杨晨铭刻骨的思念,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想起杨晨铭出征前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想起他低沉的誓言:“等我回来,娶你。”可如今,她却深陷贵妃布下的天罗地网,身不由己。商盟的账目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贵妃为何如此执着?那画中的“故人”又是谁?前世今生,这盘棋局,究竟是谁在执子?
她猛地抬起手,狠狠擦去眼角滚烫的泪水。不!不能倒下!杨晨铭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她绝不能在这里崩溃!她必须想办法,既要保住商盟,保住那些信任她的商贾,更要保住自己,绝不能成为贵妃对付杨晨铭的棋子!三日……只有三日时间!
她走到书案前,就着惨淡的月光,铺开一张素笺。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她提笔,蘸墨,却迟迟无法落下。写什么?向谁求救?商盟众人?他们如何能抗衡贵妃的雷霆之怒?朝中还有谁可信?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杨晨铭留下的暗线!他出征前,是否在京城留下了可以托付的人?一个她此刻可以抓住的、唯一的浮木?
月光下,她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决绝取代。她深吸一口气,笔尖终于落下,在素笺上写下一个只有她和杨晨铭知道的、极其隐秘的联络地点和一句只有他才能看懂的暗语。写完,她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折好,藏在贴身的荷包最深处。这是她此刻能想到的唯一生机,也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
窗外,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只有远处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江谢爱站在窗前,望着杨晨铭出征的方向,那无尽的黑暗深处,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伺,有无数把刀剑在闪烁。她抚摸着贴身荷包,感受着那薄薄纸条的轮廓,如同握住了一线微弱的希望。
“晨铭……”她对着沉沉的夜色,对着那未知的战场,用尽全身力气,无声地呢喃,声音破碎在寒风中,“我等你……也请你,一定要等我。”
然而,就在这死寂的等待与孤注一掷的谋划中,一个更深的寒意悄然爬上心头。贵妃那盒账册里,除了商盟的记录,是否还夹带了其他东西?比如……指向杨晨铭战场部署的致命线索?那“三日之期”,究竟是招揽的期限,还是贵妃发动致命一击的倒计时?京城深处,一场由贵妃精心编织、以她为饵、以商盟为网的巨大阴谋,已经悄然收紧。而杨晨铭的战场,是否也早已被这无形的网所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