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东南隅,毗邻运河码头,有一片鳞次栉比的低矮棚户区。这里巷道狭窄曲折,地面污水横流,空气中常年弥漫着鱼腥、汗臭和劣质烧酒的气味。此地方是淮安漕帮势力盘根错节之地,亦是三教九流汇聚之所。白日里,精壮劳力多去码头讨生活,巷内显得有几分冷清,只有些妇人老人,或坐于门槛缝补,或于灶间忙碌。
裴远换了一身粗布短打,头上扣了顶破旧毡帽,脸上刻意抹了些煤灰,遮掩住过于锐利的眼神。他依着凌云鹤的吩咐,并未惊动官府,只身潜入这片龙蛇混杂之地。对于他这等曾在边军磨砺、又混迹过江湖的人来说,融入此等环境并非难事。
他在巷口一个卖炊饼的老汉摊前驻足,要了张饼,倚着斑驳的墙壁,慢条斯理地啃着,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周遭零星的对话与动静。几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追逐打闹着跑过,嘴里嚷嚷着含糊不清的顺口溜。几个闲汉蹲在墙角晒太阳,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目光却时不时扫过巷口,带着几分警惕。
裴远不急。他知道,在这种地方,生面孔若过于急切,反而会惹人生疑。他像一滴水,悄然融入这片浊流,耐心等待着契机。
机会出现在午后。一个穿着稍显体面、腰间却和他一样隐隐鼓起(藏着短刃)的汉子,骂骂咧咧地从一间挂着破旧酒旗的茶馆里走出来,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娘的,输得底掉……晦气!”
裴远目光一闪,认出这人步伐沉稳,太阳穴微微鼓起,是个练家子,多半是漕帮中有头脸的弟子。他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那汉子七拐八绕,走进一条更深的死胡同。裴远加快脚步,在巷口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肩膀看似无意地轻轻一撞。
“哎哟!没长眼睛啊!”那汉子本就输钱火大,顿时瞪起眼,一把揪向裴远的衣领。
裴远脚下一滑,看似踉跄,巧妙避开了他这一抓,同时压低声音,用一种江湖人常用的切口低喝道:“并肩子,招子放亮!风紧,扯呼?”(兄弟,眼睛放亮!情况紧,快跑?)
那汉子一愣,揪衣领的手顿在半空,狐疑地打量着裴远这身打扮和刻意模糊的口音:“哪条线上的?面生得很。”
“水里来,浪里钻,讨口饭吃。”裴远含糊应道,同时手腕一翻,指尖夹着一枚边缘磨得锋亮的制钱,在对方眼前一晃即逝。这是江湖上一种试探,表示自己并非官面上的人,且手底下有真功夫。
汉子眼神微变,松开了手,但仍带着警惕:“哪座香堂烧香?拜的哪尊菩萨?”
裴远知道这是在盘问帮派归属,他早有准备,报了一个邻近府县漕帮香堂的名号,那是他从前行走江湖时略有耳闻的。“路过贵宝地,听闻贵帮老舵主新近‘仙游’,特来吊唁,顺便……看看有没有发财的路子。”他刻意将“仙游”和“发财路子”咬得重了些,暗示自己并非单纯来吊唁。
那汉子上下打量他几眼,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或许是裴远表现出的江湖气和他对老舵主之死的知情,让他稍稍放松了些警惕。“吊唁?哼,现在香堂里乱得很,怕是没人有工夫招呼你这种外路朋友。”
“哦?”裴远顺势接话,递过去一小块碎银子,“兄弟,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望指点一二。这……老舵主去得突然,帮里如今是哪位大爷主事?”
银子入手,那汉子脸色缓和了不少,将银子揣进怀里,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主事?现在谁都想主事!老舵主在的时候,大伙儿还能拧成一股绳。这一去,底下就乱了套了!”
他引着裴远往巷子深处又走了几步,找了个更僻静的角落,才继续说道:“主要是两派闹得凶。一派是以刘三爷为首的老人家,守着老规矩,主张稳当行事,那几条官家卡得紧的漕路,宁可多交些买路钱,也不愿轻易涉险。另一派嘛……”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是以少帮主陈啸天为首的少壮派,嫌老派太过保守,守着金山银山却不敢放手去捞。他们盯上了那条‘鬼漕’!”
“鬼漕?”裴远心中一动,面上却故作不解。
“就是城外三十里,黑水荡那边的一条废弃古河道。”汉子解释道,“那水道隐秘,岔道多,暗礁险滩也不少,行船风险大,但好处是能绕过沿路所有税关巡检司!少帮主他们一直想打通这条道,把私货……嗯,你懂的,运得更顺畅。老舵主生前一直压着,不让碰,说那地方邪性,容易出事。可老舵主这一走,少帮主那边就按捺不住了,听说已经派人去探过几次路了。”
裴远若有所思:“这么说,老舵主去得……当真只是意外?”
那汉子脸色微变,眼神闪烁,含糊道:“那谁知道呢?官府说是失足落水,捞上来时人都泡胀了……可咱们帮里私下都传,老舵主水性极佳,那天晚上也只是在码头附近巡视,怎会平白无故掉河里?而且……”他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裴远追问。
“而且有人看见,那晚少帮主的心腹‘鬼手’李彪,曾在码头附近出现过。”汉子几乎是贴着裴远的耳朵说出这句话,随即立刻站直身体,仿佛什么都没说过,“行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看你这人还算懂规矩,提醒你一句,现在香堂里是非多,没事别往里凑。真想找路子,等风头过了再说。”
说完,他不等裴远再问,匆匆拱了拱手,转身快步离去,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道里。
裴远站在原地,目光深沉。老舵主反对开通“鬼漕”,旋即“意外”身亡。少壮派首领陈啸天急于掌控权力,并对“鬼漕”志在必得。帮内暗流涌动,传言四起……这漕帮内部的权力斗争,似乎远比表面看起来的更激烈,也更肮脏。
他需要亲眼去看看那座香堂。
凭借着刚才那汉子隐约指点的方向和自身对这类帮派聚集地的直觉,裴远在棚户区深处,找到了一座看似废弃的河神庙。庙宇年久失修,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庙门虚掩着,门口并无明显守卫,但裴远能感觉到,暗处有几道目光扫过自己。
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绕到庙后,寻了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身形如狸猫般轻巧攀上,借浓密枝叶隐匿身形,居高临下,望向庙内。
庙宇的正殿已被改造成香堂。殿内光线昏暗,隐约可见正面神龛上供奉的并非河神,而是一尊黑脸膛、络腮胡子的狰狞神像,想必是漕帮自家信奉的祖师爷。神像前香火缭绕,但气氛却并不祥和。
殿内或坐或立,聚集着数十条精壮汉子,分作两拨,隐隐形成对峙之势。左边一拨人多是些年岁稍长的,簇拥着一位面色阴沉、抚着山羊胡的老者,想必就是那刘三爷。右边一拨则多是青壮,为首一人,约莫三十上下,身材魁梧,豹头环眼,顾盼间颇有几分桀骜之气,应该就是少帮主陈啸天。
双方显然正在争论,声音透过破损的窗棂隐约传来,虽听不真切,但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感受得分明。陈啸天似乎情绪激动,不时挥动手臂,指向庙外运河的方向。而刘三爷则始终阴沉着脸,偶尔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老派的威严,他身旁的几个老者也纷纷附和。
裴远的目光在陈啸天身后那些精悍的随从身上扫过。其中一人,身形瘦高,双臂奇长,垂手站立时,指尖几乎过膝,面色苍白,眼神阴鸷,如同暗夜中的鹞鹰。想必这就是那“鬼手”李彪。此人呼吸绵长,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内外功修为都不弱。
观察片刻,裴远悄无声息地滑下树干,如同融入阴影一般,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他得到的信息已经足够多:漕帮内斗激烈,少帮主陈啸天及其手下嫌疑重大,且与那条神秘的“鬼漕”紧密相关。这条废弃的古河道,不仅能绕过税关,是否也能用来运输某些更见不得光的东西?比如……那沉尸案中出现的私盐,乃至军械?
他需要立刻将这些情况禀报先生。这漕帮的暗潮,或许正是掀翻淮安这艘大船的第一股巨浪。他加快脚步,身影在迷宫般的巷道中快速穿行,向着府衙方向而去。身后,那座破旧的河神庙,依旧沉浸在压抑的争执与无声的杀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