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盐枭案
第一章:浊浪残躯
成化十三年秋,淮安府。
连日的秋雨将运河灌得饱胀,浑黄的河水裹着枯枝败叶奔涌向东,水面几乎与码头齐平。辰时刚过,漕工赵老四便与十余条汉子驾着驳船,在城东最为淤塞的河段忙碌开来。长篙探入浑浊的水底,带起乌黑发臭的淤泥,一勺勺甩进船舱,溅起星星点点的泥浆。
“这鬼天,这鬼河,这鬼活儿!”赵老四低声咒骂,抹了把脸上混着雨水的泥水。河风带着湿冷的寒意钻进他单薄的衣衫,惹得他打了个寒颤。
邻船的老把头听见,沙哑着嗓子喝道:“老四,就你话多!赶紧清完这段,误了漕期,上官怪罪下来,大伙儿都得挨板子!”
赵老四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只得将满腹牢骚化作力气,奋力将手中带着铁钩的长篙狠狠扎入水底。这一次,篙头传来的触感异常沉实,不似寻常的淤泥或碎石。
“勾着东西了!”他喊道,双臂用力,那物却纹丝不动,“沉的紧,怕是大家伙,都来搭把手!”
旁边船上的漕工闻声,纷纷伸过篙来。四五根长篙搅动河底,缆绳绷紧,船身微微倾斜。浑黄的河面翻涌起更大的泡沫,带着一股更浓烈的腐臭气味。终于,在众人合力下,几个鼓鼓囊囊、被拇指粗的劣质麻绳紧紧捆扎的麻袋,破开水面,被拖拽了上来。
麻袋湿漉漉地堆在船头,滴滴答答地淌着黑水,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愈发浓烈。
“怕是哪个遭天杀沉河的私盐贩子?”一个年轻漕工捏着鼻子猜测。
赵老四心下惴惴,抽出别在后腰的短刀,小心翼翼地去割那被水泡得发硬的麻绳。刀锋划过,麻绳断裂。他咽了口唾沫,用刀尖挑开袋口。
刹那间,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袋中并非私盐,亦非赃物。那是一只惨白浮肿、毫无血色的断臂。手臂的断面异常齐整,筋肉与骨骼暴露在外,被河水泡得发胀泛白,却依稀能看出切割工具的锋利与持刀者手法的利落。五指微微蜷曲,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赵老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胃里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将早晨喝的稀粥全吐了出来。
“是……是尸块!死人啊!”他瘫坐在船板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船上顿时大乱,惊呼声、呕吐声响成一片。老把头脸色煞白,强撑着喝道:“慌什么!都别动!把……把其他袋子也都弄上来!”
在无边的恐惧中,剩余的几个麻袋也被拖拽上船。刀刃划开,更多的残肢断骸暴露在秋日惨淡的天光下——是大腿,是躯干,唯独不见头颅。所有的断面都呈现出那种令人心悸的平整,绝非寻常劈砍所能为。
河风呜咽,吹不散这浓烈的血腥与死亡的气息。
消息如同投石入水,涟漪迅速荡开。淮安府衙的衙役们如临大敌,很快封锁了河段,驱散围观人群,将那些盛载着恐怖秘密的麻袋运回城中的殓房。
知府吴永年得到禀报,匆匆赶来。刚踏入殓房那阴森的门槛,一股混合着腐臭与石灰的刺鼻气味便扑面而来。他强忍着不适,目光扫过仵作台上那些被拼凑起来的、残缺不全的尸骸,胃里一阵抽搐,连忙用袖袍掩住口鼻。
“可能辨明身份?”他的声音隔着衣袖,显得有些沉闷。
作作的仵作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吏,此刻也是面色凝重,眉头紧锁:“回府尊,尸块经水长时间浸泡,皮肉肿胀,容貌特征尽毁,难以辨认。只是……”他迟疑了一下,指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断面,“小人世代操此贱业,见过无数死状。寻常仇杀或屠户分解,断口多是狼藉。可这几具……切口太过利落,筋肉骨骼分离得恰到好处,非力道沉猛所致,倒像是……像是极精通人体筋骨脉络,且手法极其熟练老道之人所为。小人愚见,或与军中处置重伤、甚或刑场老手有关。”
“军中?!”吴知府心头猛地一悸,额角瞬间渗出冷汗。淮安地处漕运咽喉,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一旦牵扯到军伍,便是泼天的大案!更何况,此事发生在漕运命脉之上,若被朝廷知晓,怪罪他治理地方不力、致使漕运不靖,这顶好不容易得来的乌纱帽……
他不敢再想下去,深吸一口殓房内冰寒而污浊的空气,竭力稳住心神,沉声道:“此事关系重大,已非本府所能决断。立刻备文,将案情始末、验尸结果,详加记述,以六百里加急,直送京师!呈报刑部,并……奏请圣裁!”
他必须抢在任何可能的流言或弹劾之前,将这颗烫手的山芋扔出去。
殓房内,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那些冰冷的、破碎的躯骸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遭遇的极致残忍。
窗外,运河之水依旧浑黄,滔滔东去,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只有那尚未散尽的腐臭,和淮安府衙内骤然紧张起来的气氛,预示着这浊浪之下拖拽出的,绝非仅仅是几具无名残躯,而是一个即将搅动风雨的、深不见底的漩涡。淮安城上空,秋日的阴云愈发厚重低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