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尚衣监,那缕捻金丝线所带来的震撼仍在凌云鹤心头萦绕。军功赏赐之物,竟出现在宦官毙命现场,此事实在非同小可。他并未返回官邸,而是持着御令,与裴远径直前往五军都督府辖下的职方清吏司——此处存有历年军功叙录、赏赐明细及相关人事档案。
职方司的主事官员见到凌云鹤手持的“御”字令牌,不敢有丝毫怠慢,虽心中疑惑这位以查案闻名的按察使为何突然对陈年军功记录感兴趣,还是立刻命人调取相关卷宗。
库房内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书吏们搬来了厚厚几大册记录着四年前平定荆襄之乱功勋赏赐的档簿。凌云鹤与裴远埋首于浩繁卷帙之中,一页页仔细翻阅。灯光下,尘埃飞舞,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的低语是屋内唯一的声响。
记录极为详尽:某营某队某某人,斩首几级,俘获多少,功绩几何,赏银若干,赐帛几匹,乃至升迁何职,一一在列。那批特赐的“如意云纹暗花锦”果然位列其中,作为额外恩荣,赏赐给了在此战中功勋尤为卓着的将领及部分表现极其突出的中层军官。
“大人,找到了。”裴远手指点着一处记录,低声道。只见那泛黄的纸页上清晰写着:骁骑营都指挥佥事周震,斩获颇丰,奋勇当先,赏银千两,赐‘如意云纹暗花锦’一匹,升授指挥同知。下面还有几位游击、守备的名字,同样获赐此锦。
凌云鹤目光扫过这些名字,心中默记。他继续翻阅,不仅看赏赐记录,更留意这些受赏将士之后的去向。
这一细查,果然发现了不寻常之处。
“裴远,你看。”凌云鹤指着后续的人事调动记录,眉头紧锁,“周震,升授指挥同知后不到一年,便以‘旧伤复发,需静养’为由,请辞京营职务,携家眷返回原籍。”
“还有这个,游击将军孙百川,获赐后半年,调任南京闲职,不久也告老还乡。”
“守备冯昆,更是直接辞官,举家迁往……襄阳府?”裴远接着念出,声音带着一丝冷意。
不止这几位。名单上获赐那批锦缎的军官,约有十余人,在之后的两年内,竟有超过半数都以各种理由陆续离开了京营或一线边军。有的称病辞官,有的调任闲职,有的则如同冯昆一般,迁往了各位藩王的封地附近,记录上往往含糊地写着“投亲靠友”或“受某王府聘为护卫教头”。
“平定荆襄,乃是朝廷大军之功,受赏将士本该是朝廷栋梁,留于京营或边镇要职,为何纷纷离去,甚至投向藩王?”凌云鹤合上册簿,声音低沉,眼中寒光闪烁。
这绝非偶然。这些历经血火、正值壮年的悍将勇卒,怎会轻易放弃前程?要么是受到了排挤不得不走,要么……便是有了更具吸引力的去处和承诺。
而什么地方,能提供比朝廷军职更吸引他们的东西?答案似乎不言而喻——那些手握重兵、渴望人才的藩王府邸!
“襄王……又是襄王。”裴远握紧了拳。冯昆迁往襄阳府,而襄王封地正在襄阳!
“不止襄王。”凌云鹤摇头,指尖点过几个名字,“你看,还有的去往了济南府、开封府……这些,皆是藩王就藩之地。”
这意味着,当年那批象征着无上荣耀的御赐锦缎,连同它们的主人——那些能征善战的军中精锐,很可能已被各位藩王以各种手段网络麾下。朝廷赏赐的恩荣,反倒成了藩王扩充私人武力、笼络人心的工具!
那缕出现在赵全手中的丝线,其来源范围已被大幅缩小。它极可能来自这些受赐锦缎、后又投靠了藩王的军官,或是……与这些军官关系极其密切、能获得赠予之人。
而这样的人,如今却出现在宫廷深处,执行灭口之事!这背后的联系,令人不寒而栗。
“立刻抄录这份获赐锦缎并后续离京的军官名单及其最终去向。”凌云鹤下令,声音凝重,“要快,要密。”
“是!”裴远立刻找来纸笔,迅速抄录。
凌云鹤站在幽暗的库房中,看着窗外渐渐西斜的日头。军功簿上的墨迹早已干透,但其背后所隐藏的军队与藩王之间的隐秘勾连,却刚刚露出一角。
陛下申饬襄王“御下不严”、“窥探宫禁”,如今看来,竟是轻了。这些藩王所图,恐怕远不止于窥探。
而那缕小小的丝线,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终于激起了层层涟漪,显露出水下那庞大而危险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