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万氏旧怨
晨曦微露,宫墙内的琉璃瓦上凝着一层秋露,寒意渐浓。凌云鹤一夜未眠,案头堆着连夜整理出的卷宗,烛泪堆叠如小山。窗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他未抬头,只道:“进来。”
裴远推门而入,一身夜行衣尚未换下,肩头沾着夜露,眼底却锐光逼人。他将怀中那枚冰凉金属片置于案上,声音压得极低:“顺昌染坊地下,藏着一座军械库。弓弩、毒箭、皮甲,皆改制精良。两名管事提及‘北边来的货’、‘影先生’,还有……‘大风起’。”
凌云鹤执笔的手一顿,墨点滴落,洇开了纸上一字“藩”。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如古井,却暗流汹涌:“布料呢?”
“与诅咒人偶同源。管事命人焚烧残余时,我得了此物。”裴远指尖点在那枚金属片上,“未能烧尽,似有刻纹。”
凌云鹤拈起金属片,对着窗外渐亮的天光细看。那纹路极细微,似云非云,似兽非兽,边缘已被火燎得模糊,却仍透着一股异样的精工。“非民间之物,”他沉吟,“像是军械机括上的残片,或是……令牌一角。”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凌大人,陛下召见。”
乾清宫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一股压抑的沉闷。宪宗皇帝朱见深负手立于窗边,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面色愈发晦暗不明。凌云鹤与裴远跪伏行礼,良久,才闻皇帝低沉的声音响起:“起来回话。”
“谢陛下。”
“案子,有进展了?”皇帝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落在凌云鹤身上。
凌云鹤垂首,将夜探染坊所得择要禀报,隐去裴远潜入细节,只称“查得线索”。当提及“北边来的货”、“军械”、“大风起”等词时,皇帝眼角微微一抽,置于龙椅扶手上的手指缓缓收拢。
“军械……”皇帝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宫内接连出事,宫外竟藏匿甲兵。凌卿,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臣惶恐。”凌云鹤躬身,“此事牵涉甚广,恐非寻常奸宄所为。”
“朕要的不是惶恐!”皇帝猛地一拍扶手,声音陡然拔高,惊得殿内侍立的太监浑身一颤,“朕要的是真相!是胆敢窥视朕之宫闱、祸乱朕之江山的逆贼!”
凌云鹤与裴远再度跪下:“臣等万死!”
殿内死寂片刻,只闻皇帝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他缓缓坐回龙椅,揉着眉心,疲惫之色难以掩饰:“万贵妃近日心神不宁,夜惊多梦。太医署说是旧疾……凌云鹤,你之前查问贵妃药方、香料,可有所得?”
“回陛下,贵妃娘娘所用安神药中,有一味药材曾被微量致幻药物污染,长期服用,易致心神涣散,多疑多惧。宫女如意房中所遗香料,亦含同种致幻之物。下毒者手法极为隐蔽,意在长期潜移默化,非一朝一夕之功。”
皇帝眼神一厉:“长期?宫中何人能如此长久布局?”
“臣……正在细查。”凌云鹤略一迟疑,道,“只是线索纷杂,既有宫内药物之疑,又有宫外军械之迹,两相交织,恐需理清源头。臣斗胆,欲再向贵妃娘娘请教一二,或可从中窥得蛛丝马迹。”
皇帝凝视他片刻,目光锐利,似要穿透他心中所想。“贵妃受惊需要静养,”他缓缓道,“罢了,朕准你再去问安。只是……莫要再惊扰了她。”
“臣遵旨。”
退出乾清宫,秋阳已升,却无多少暖意。裴远低声道:“陛下似有疑虑。”
“陛下圣心独运,此刻宫内宫外皆不太平,难免多思。”凌云鹤步履不停,“去翊坤宫。”
翊坤宫的气氛比往日更为凝滞。宫人屏息静气,行走无声,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万贵妃并未如往常般盛装见于正殿,而是歪在暖阁的榻上,身上盖着锦被,面色略显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竟透出几分难得的脆弱之态。
见到凌云鹤与裴远进来,她眼皮懒懒一抬,并未起身,只挥退了左右侍从。
“凌大人又来查问本宫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怠的嘲讽。
“臣不敢。特来向娘娘请安,并请教些许旧事,或有助于理清近日宫中之乱象,还娘娘清白。”凌云鹤躬身施礼,言辞恭敬。
万贵妃轻笑一声,指尖漫不经心地绕着一缕发丝:“清白?这宫里谁在乎那个?说吧,又想问什么?”
“臣查阅旧档,发现娘娘入宫前,家中曾与一些宗室藩邸有过往来。不知娘娘可还记得,当年可曾与哪位藩王有过……较为特殊的交集?”凌云鹤措辞极为谨慎。
万贵妃绕着头发的指尖顿住了。她慢慢坐直了身子,一双凤目盯住凌云鹤,锐光乍现,方才的倦怠一扫而空:“凌大人,此话何意?”
“臣只是循例查问。因宫外线索,似有指向藩邸之处。”
暖阁内静了片刻,只闻更漏滴答之声。万贵妃的目光移向窗外,似陷入遥远回忆,神色变幻不定,有傲然,有讥诮,最终沉淀为一抹复杂的晦暗。
“特殊的交集?”她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惯有的骄横,却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本宫年少时,容貌名声在外,欲结亲者自然不少。怎么,凌大人是怀疑本宫旧日恩怨,引来了今日祸事?”
“臣不敢妄测,只求娘娘明示。”
万贵妃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也罢。告诉你也无妨。那是景泰年间的事了……那时陛下尚是太子,幽居南宫。本宫家中……也不过是寻常官宦人家。”
她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彼时,确有一位藩王,遣了媒人前来,言语间颇有纳本宫为侧室之意。”
凌云鹤心神一凛:“不知是哪位藩王?”
万贵妃瞥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抹冷嘲:“还能有谁?自然是那位当年圣眷正浓、封地富庶、且最‘礼贤下士’的襄王殿下。”
襄王!凌云鹤与裴远交换了一个眼神。果然是他!
“家中父母当时并未立刻应允,亦未直接回绝。”万贵妃继续道,语气平淡,却隐有锋芒,“彼时局势微妙,陛下困于南宫,前途未卜。而襄王……风头正盛。家中也是多有考量。”
“后来呢?”
“后来?”万贵妃冷笑一声,“后来,陛下复位,重登大宝,召本宫入宫。昔日那些‘考量’,自然成了过眼云烟。只是……当年襄王府派来的那位媒人,离去时脸色可不算好看。言语间,似乎还提及襄王殿下‘甚爱珍宝,凡入眼者,必欲得之’,若不得,便……哼。”
她未尽之语,带着森然寒意。
“此事之后,可还有后续?”凌云鹤追问。
“本宫入宫后,深得陛下爱重,那些前尘旧事,谁还敢提?”万贵妃语气转淡,重新倚回软枕,显出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便是襄王殿下,这些年也是安守封地,年年进贡,从未有何逾矩之处。凌大人莫非以为,堂堂藩王,会因这几十年前一桩未成的婚事,便记恨至今,甚至不惜在宫中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她凤目微挑,看向凌云鹤,带着审视与压迫。
“臣并非此意,只是循线查证,不敢遗漏任何可能。”凌云鹤垂首道,“多谢娘娘坦言相告。臣告退。”
离开翊坤宫,秋风吹拂,卷起几片落叶。裴远沉声道:“时间对得上。襄王确有动机。当年求娶不成,视为折辱。如今见陛下专宠万氏,而陛下子嗣不丰,若宫中大乱,陛下心神动荡,或可……其心可诛。”
“动机虽有,尚缺实证。”凌云鹤眉头紧锁,“染坊军械、北边来的货、死士、‘影先生’、宫中内应……这一切若皆指向襄王,其所图绝非仅仅报复私怨。‘大风起’……这像是某种行动的暗号。”
“那枚金属片,”裴远道,“或为关键。”
“需尽快查明其来历。”凌云鹤脚步加快,“去寻李院判,他于宫中旧物见识最广,或能识得此纹路。”
两人穿过宫巷,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宫墙巍峨,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蕴藏着无数未曾言说的秘密与杀机。万贵妃那段掩埋在岁月里的旧怨,如同一根投入深潭的引线,终于悄然浮出水面,其另一端所连接的,或许是一场足以撼动帝国根基的惊天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