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扶着一旁的药柜,指尖冰凉,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温大人……现在是否还能补救?……现在可还有什么法子?哪怕有一线希望……”
温实初摇着头,红了眼眶:“晚了……娘娘,一切都晚了……如今已是盛夏,暑气蒸腾,时疫本就难以维系了。当初之计,凭借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天时已逆,圣心已决……微臣……微臣回天乏术了啊……”
安陵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迈出太医院那高高的门槛的。
盛夏的阳光白晃晃地炙烤着大地,她却觉得如同置身数九寒天,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冷气。
皇权……
这一刻,她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两个字的分量。
它不是六宫争风吃醋的小打小闹,不是任何阴谋诡计可以动摇的冰山一角。
它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利剑,是碾碎一切情感的机器。
它要你生,你便生。
它要你死,你便不得不死。
什么情谊,什么恩宠,在“社稷为重”面前,都轻贱如尘。
她曾经以为,凭借自己的机敏和手段,总能在这深宫求得一方天地,护住想护的人。
直到此刻,她才痛彻心扉地明白,在绝对的皇权面前,她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螳臂当车,可笑又可怜。
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和无力感将她彻底吞噬,仿佛整个宫阙都要向她压下来。
眼前最后的景象,是浮金惊恐万状的脸和刺目的阳光,随后便是无边的黑暗。
她晕倒在浮金怀里。
“娘娘!娘娘!您醒醒!您别吓奴婢啊!”浮金带着哭腔的呼喊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安陵容悠悠转醒,发现自己已躺在杏花春馆熟悉的床榻上。
安陵容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了一瞬,才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沈眉庄那张憔悴不堪、泪痕斑驳的脸。
“陵容!你总算醒了!”
沈眉庄见她睁眼,立刻紧紧抓住她的手,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声音沙哑破碎,“你吓死我了……你若再有个好歹,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安陵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沈眉庄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想回到那无知无觉的黑暗里去。
就在这时,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昨日画面。
甄嬛穿着那身湖碧色旗装,拉着她的手,眼波流转,笑语嫣然。
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鲜活,仿佛就在耳边。
鲜活?
这两个字像一道刺目的闪电,猛地劈开了安陵容混沌的意识!
昨日还那般鲜活灵动的人,今日就被扣上“重疾”之名,生死不明地困在那冰冷的宫苑里?
而她们这些所谓的姐妹,却只能在这里无助地哭泣、绝望地等待?
凭什么?!
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愤怒,如同被压抑许久的岩浆,在她心底轰然冲垮了所有的恐惧、无助和自怜。
她反手猛地抓住沈眉庄的手,力道之大,让沈眉庄都吃了一惊。
“姐姐!”安陵容的声音不再虚弱,反而带着一种灼烧般的沙哑,她抬起头,眼中原本的迷茫脆弱被一种近乎凌厉的光芒取代,“我们哭什么?”
沈眉庄被她问得一怔,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安陵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沈眉庄连忙扶住她。
她靠在床头,气息仍有些不稳,但眼神锐利清亮。
“眉姐姐,我们现在不能倒,一刻也不能!嬛姐姐还在等着我们!如果我们先垮了,她就真的没有一点指望了!”
沈眉庄看着眼前的陵容,看着她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焰,自己心中的悲苦绝望,竟也被这火焰点燃了几分。
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眼神也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你说得对……”沈眉庄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力量,“我们不能垮。”
恐惧并未消失,但一种比恐惧更强大的东西,已经开始熊熊燃烧。
“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
.
碧桐书院门紧闭,侍卫林立,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甄嬛被软禁在此已有数日。
最初的惊慌失措、反复追问,得到的只有侍卫冰冷重复的“娘娘重病,需静养”的回应后,她渐渐明白了。
并非她真的犯了什么错,而是那悬在头顶许久的利剑,终究要落下了。
定是出了什么天大的变故。
准噶尔……摩格……和亲……
这几个词像淬了毒的藤蔓,无声无息地缠绕上她的心头,越收越紧,让她几欲窒息。
她独自坐在窗边的光影里,手中是一件快要绣完的、给弘昭的小肚兜。
明黄的缎子上,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已初见模样,虎头虎脑,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象征着健康强壮。
是她对眉姐姐的孩子最朴素的祝福。
旁边还搁着一件更小的,是预备给静姝的粉蓝小衣,才刚用浅粉的丝线绣了几朵柔嫩的桃花,花瓣舒展,一如婴孩纯净的笑靥。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细密的针脚,那绵密的触感曾给她带来无数安宁的时刻。
她是弘昭亲昵依赖的“莞娘娘”,是静姝声声呼唤的“姨姨”。
她曾以为,往后的每一个夏天,都该是这般岁月静好的模样。
她不贪心,从未奢望能独占君恩、荣宠不衰,只求能护得甄家满门平安。
能在这深宫之中,守住与眉庄、陵容之间这份难得的姐妹温情。
自己此生或许无缘亲生骨肉,但能看着姐妹们的孩子承欢膝下,平安长大。
于她而言,已是命运最大的眷顾。
可如今,窗外依旧是熟悉的宫墙碧瓦,天际依旧是流云舒卷。
但她深知,眼前这看似平静的一切,都将成为转瞬即逝的泡影。
那无形的利剑已然挥下,斩断的,是她小心翼翼维系的所有珍视之物。
一滴滚烫的泪珠猝不及防地落下,晕湿了小老虎的眼睛。
紧接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