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不欲多言,只淡淡道:
“无甚大事,不过是些寻常公务。”
青樱沉默片刻,却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是为了耤田礼的仪程安排么?”
弘历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青樱温声道:“妾身猜的。开春大事,莫过于此。皇阿玛最重此礼,爷的勤勉上进,皇阿玛都看在眼里,或许此次……”
她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
弘历苦笑一下,反手握了握她的指尖:
“皇阿玛日理万机,未必事事都能顾及。罢了,在其位,谋其政,依礼而行便是。”
话虽如此,那失落却难以掩饰。
次日,青樱吩咐备轿,递了牌子往景仁宫去。
一路上,她手心微潮。
她与皇后姑母因昔日拒婚三阿哥之事,早已心存隔阂,平日请安不过是循例而为,鲜少有深谈。
但想起弘历昨日那双失意的眼睛,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份不自在强行压下。
将至景仁宫门,她却有些踟蹰,正欲通报。
忽见一旁甬道上,碎玉轩的莞妃正扶着槿汐的手缓步而来。
青樱忙敛衽行礼:“给莞妃娘娘请安。”
甄嬛停步,含笑让她起身,目光温和:
“是福晋啊,可是来给皇后娘娘请安?怎的在门口徘徊?”
青樱踌躇片刻,想起弘历私下也曾提及这位莞娘娘性情的几分好处,甚至曾在他还在圆明园时于父皇面前有过一二言的引荐之心。
心下稍安,便斗胆低声道:
“回娘娘话,妾身……确有一事心中惶惑,不知当讲不当讲。”
甄嬛见她神色确有难处,便笑道: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本宫到前边亭台略坐坐如何?”
青樱点点头。
二人至御花园一处僻静小亭坐下,甄嬛屏退左右,只留槿汐在不远处守着。
青樱绞着手中的帕子,终是鼓起勇气,声音轻缓却带着深深的困惑:
“莞娘娘,妾身冒昧……妾身入府日久,平日里瞧着,我们贝勒爷于政务上是极勤奋刻苦的,于学问上更是手不释卷,不敢有片刻懈怠。为何却似乎一直难入皇阿玛的青眼呢?妾身愚钝,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甄嬛静静地听着,指尖轻轻拂过石桌上细微的纹路。
待青樱说完,亭中静了片刻。
她缓缓开口,声音清缓如流淌的溪水:
“福晋,你可知晓,在这宫墙之内,有时‘看不见’并非是真的‘看不见’,而‘看得见’也未必是真正的‘看得见’。”
青樱抬起头,眼中困惑更深。
甄嬛看向青樱:“皇上是天子,也是阿玛。天心难测,但父心,有时反而简单。弘时贝勒性情外露,他的不妥当,皇上看在眼里,气在心头,那是一种‘近’。因近,故而易怒,易责,却也易恕。”
她微微一顿,继续道,“而弘历贝勒,勤勉克己,事事力求周全,反而将真性情藏得极好。这般的‘周全’与‘规矩’,看似无错处,却也像隔了一层薄纱,自然,也就显得‘远’了。”
“娘娘的意思是……”青樱似乎抓住了一丝微光。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若一直藏于林间,又如何能让赏林之人一眼望见那最挺拔的枝干呢?”
甄嬛唇角含着一抹极淡的笑意,“耤田礼,重在一个‘诚’字,而非仅是‘礼’数。皇上亲耕,示范天下,期盼的是见到赤诚的农本之心,而非完美的礼仪演练。”
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随众行礼之人,若能在细微处见得真章,那份不期然的‘诚’心,或许更能触动圣心。”
“细微处?”青樱凝神细思。
只觉得心中豁然开朗,连日来替弘历积压的郁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晰的方向感。
她起身,郑重地向甄嬛行深深一拜:“多谢莞娘娘点拨!妾身知道该如何做了。”
甄嬛柔声道:“快去吧。记住,心诚则灵。”
青樱再次拜谢,转身离去时,脚步已不似来时那般迟疑沉重,变得轻快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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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日已至,南郊耤田,旌旗招展,百官肃立。
雍正神情庄重,率先执起金犁,在礼官的高唱声中,犁开了新春的第一道土沟。
彰显着天子亲耕、垂范天下的决心。
众臣与皇子们屏息凝神,气氛肃穆而隆重。
紧随其后,便是弘时行“终亩”之礼。
轮到随众皇子行礼时,弘历深吸一口气,脑海中回响着青樱之言。
他不再仅仅将自己视为完成仪式的工具,而是真正将心神沉入到这“耕作”之中。
他挽起袖口,毫不犹豫地踏入松软的田垄。
当湿润的泥土瞬间包裹住他精心擦拭的靴子,甚至溅上他的袍角时,他非但没有避让,反而更踏实了一步。
他执犁的双手用了实劲,每一步推进都扎实。
阳光照在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上。
他的姿态并非农夫那般纯熟,却透着全神贯注的认真与对农事的尊重,与周遭一些仅摆样子的宗室子弟形成了鲜明对比。
雍正的目光原本只是例行公事地扫过队列,却在掠过弘历时,微微停顿了片刻。
最后停留在那双沾满泥浆的靴子和那双因用力而骨节分明的手上。
仪式后的短暂休憩间,几位老臣谈起今年春耕的雨水情形。
弘历并未急于插话,待一位谙熟农事的官员言毕,他才自然而然地接话,并未高谈阔论,而是就着刚才的话题,引了一句农谚。
“春雨贵如油,犁深耙好莫犯愁。”
并结合自己近日翻阅农书所见,浅谈了两句不同土质保墒的细微差异:
“近日翻阅《农政全书》,见其中提及‘土壤异色,性自不同’。譬如京畿之地,沙质土松易渗,保墒贵在深耕后及时耙碎压实,以减少水分下泄;而黏质土紧实易结,则需犁晒得法,令其疏松通透,方能纳蓄雨泽。二者皆需深耕,但后续之法微有差异,皆是为将春雨牢牢锁于土中。”
言语朴实,却切中要害。
他说话时,雍正正接过苏培盛递上的茶盏,闻言,执盏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再次落于弘历身上,这次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度与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