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如今位份,安陵容此刻已能坐于皇后下首,只是碍于资历,还需排在敬妃和惠妃之后,但是却也在为嫔位的甄嬛之前了。
然而甄嬛闻言,脸上却不见丝毫窘迫或嫉恨。
她从容起身,向着皇后微微一福,姿态优雅,声音是一贯的清越柔婉,仿佛真将皇后的“关心”全然听了进去:
“嫔妾谢皇后娘娘关怀垂询。”
她唇角含着浅淡而得体的笑意,眸光平静如水,“只是子嗣缘份,强求不得。臣妾自知福薄,不敢有此奢望。如今能看着宫中阿哥公主们健康长大,心中亦觉宽慰欢喜。”
皇后含笑点头。
安陵容便到一旁落座了。
此时江福海来回禀,道是翊坤宫的祺嫔身体不适,派了宫人来告假。
皇后闻言,面上依旧维持着雍容宽和的笑意,轻轻颔首道:
“既如此,便让祺嫔好生歇着吧。”
随即转向江福海,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
“去告诉太医,务必悉心为祺嫔诊治,需要什么药材,只管从本宫库房里支取。”
江福海躬身领命,退了下去。
皇后目光复又扫过殿内一众嫔妃,语气愈发慈悯:
“转眼间便要入秋了,各位姐妹都要仔细着身子,莫要贪凉,平平安安的才好。”
众嫔妃闻言,此刻皆齐齐起身行礼,声音柔顺整齐:“嫔妾等谨记皇后娘娘教诲,谢娘娘关怀。”
安陵容重新落座,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皇后身侧,却微微一凝。
只见皇后身边侍立听命的,并非往日寸步不离的剪秋,而是另一名心腹宫女染冬。
想来是上回剪秋受伤颇重,至今伤势仍未痊愈。
又或是……
那伤处损及容颜,再不宜立于人前随侍。
终究是失了中宫应有的体面,故而才换了人。
思及此,安陵容不由得想起昔年翊坤宫那位身边的总管太监周宁海。
那人可是实实在在地瘸着一条腿,行走间难免蹒跚,却始终跟随在凤仪万千、最重排场的华妃年世兰身侧。
从未因其残疾而被弃用。
宫中曾隐隐有传闻,说周宁海那条腿,是早年为了从惊马蹄下救出年世兰才废掉的。
年世兰不仅从未嫌他碍眼,反而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信任有加,更给了他首领太监的职务与尊荣。
乃至上一世,年世兰倒台,周宁海被拖进慎刑司,受尽酷刑,最终熬不住开口招供,坐实了年世兰的罪状。
可即便如此,听闻年世兰直至最后,也未曾出言责怪过周宁海分毫。
只体谅道:“本宫不怪他。”
两相比较,那位骄纵跋扈的华妃,在对待这些微末旧人时,反倒比时刻将“体统”与“规矩”挂在嘴边的皇后,多了几分血肉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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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府。
自离开京城那日起,年世兰、齐月宾携着颂芝与吉祥,四人共乘一辆青布马车,一路向南。
启程之初,尚有几分离笼飞鸟的新奇与振奋,车厢内叽叽喳喳,勾勒着西湖泛舟、莼羹鲈脍的江南闲适梦。
然而这份轻松并未持续太久。
连日颠簸于枯燥的官道,入目皆是单调的尘土与林木,最初的憧憬很快被疲惫取代。
车厢内渐渐沉寂下来,只余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和偶尔压抑的叹息。
太累了。
年世兰只觉得浑身骨架都要被颠散了。
酸软得难以支撑,远比从前宫中銮驾出行要难受百倍。
马车一角堆着几只不起眼大箱笼,里面是她作为华妃时的部分陪嫁和这些年私下积攒的金银细软。
如今脱离了那浮华之地,再无庞大的宫人需要打赏豢养,这些钱财用于四人日常开销,倒也绰绰有余。
原计划是寻一个稳妥的运河码头,改走水路,直下杭州。
可路途未半,年世兰便感到一种非同寻常的的倦意袭来。
身子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时不时便是一阵无端的恶心翻涌,且毫无胃口。
起初,她只以为是离京仓促,水土不服加之舟车劳顿所致,便强打着精神,不愿因自己拖慢行程,并未十分在意。
直至马车行至济南城外,她的不适感骤然加剧,干呕再也无法掩饰,伏在窗边脸色煞白。
颂芝连忙替她拍背顺气:“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吃坏了东西?”
齐月宾坐在对面,虽不通医理,但宫中阅历让她心中骤然一紧,一个惊人的猜测浮上心头。
她倾身向前,压低声音,语气凝重:“妹妹……你莫不是……有了?”
年世兰强压下喉头的恶心,摆摆手,气息微弱:
“许是连日赶路,身体疲乏透了,歇歇就好,无碍的。”
齐月宾却神色严肃,摇头道:“即便如此,也万万轻忽不得。依我看,不如就在这济南城内寻一处僻静清幽的客舍,好好休整几日,待身子爽利些再行不迟。”
几人于是寻了家看起来干净朴素的客栈暂歇。
颂芝片刻不敢耽搁,连忙去请了城内一位瞧着便老成持重的老大夫来。
老大夫闭目凝神,三指仔细搭在年世兰腕上,诊了许久,方才缓缓睁开眼,捋着胡须,面带微笑缓缓道:
“恭喜夫人,您这是喜脉。脉象清晰流利,如盘走珠,已有一月有余了。”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震得屋内四人皆瞠目结舌,半晌无声。
年世兰下意识地抬手,轻轻覆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指尖微颤,心中涌起惊涛骇浪,激动难言。
那一夜决别留下的意外?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又包裹住她。
虽是也那男人的血脉,却也是她在世上仅存的、真正的骨血至亲!
她几乎不敢相信,温实初的医术竟真的如此高明,悄然调养好了她被欢宜香侵蚀的身子,让她得偿所愿。
一旁的齐月宾更是惊喜交加,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
她一直无比艳羡宫中那些能承欢膝下的孩子,尤其是软糯可爱的温宜和胧月,常常看得她心头发软。
她早已断了此生能有孩子相伴的念想,谁曾想峰回路转,年世兰竟有了身孕!
更妙的是,此刻年世兰已隐姓埋名,这孩子自然与紫禁城无关,更不姓爱新觉罗,而是姓年!
如此想着,她竟比年世兰这个生母还要欢喜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