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弘昭大概是玩累了,也吃饱了,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栽,显然是困了。
“皇上,”安陵容轻声提醒,“弘昭怕是困了,让乳母抱回去安置吧?”
雍正低头看了看怀中已然闭上眼睛,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的小人儿。
他沉吟一瞬,竟道:“罢了,朕今日折子也批得差不多了。朕亲自送他回去。”
说着,他极为小心地抱着弘昭站起身,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
安陵容忙示意寒玉替皇上打帘。
雍正抱着熟睡的儿子走到门口,似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安陵容,声音放缓了些:
“你也好生歇着,缺什么短什么,只管让人来回朕。”
“是,谢皇上关怀。”安陵容柔顺应道,微微欠身。
雍正点了点头,这才抱着弘昭,稳步离开了丽景轩。
殿内重归宁静,安陵容望着仍在微微晃动的门帘,缓缓靠回引枕上,唇角无声地弯起一个极温柔的弧度。
寒玉轻轻走上前,低声道:“娘娘,六阿哥真是招人疼。皇上看来是真心喜爱他。”
安陵容目光望着跳跃的烛火,轻轻“嗯”了一声。
“而且六阿哥口口声声叫着妹妹呢,”寒玉语气里带着几分欣喜,“说不准娘娘真能如愿,一位小公主……”
安陵容的手再次覆上小腹,这一次,她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的热度与期盼。
“是啊,”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含着重量,“若真是个公主……便是最好不过了。”
窗外月色如水,静静地洒在储秀宫安静的庭院中。
春禧堂内,沈眉庄正倚在暖榻上翻阅书卷,忽闻门外脚步声渐近。
抬眼便见一道高大的身影拂帘而入,玄色缂丝龙纹常服在灯下泛着暗芒。
竟是雍正亲自抱着弘昭前来。
她忙与采星起身相迎,方要屈膝行礼,却见皇上微摇首,目光落在怀中熟睡的弘昭身上。
眉庄会意,悄然退至一侧。
只见雍正动作极轻地俯身将弘昭安置在暖阁软衾间。
待雍正转身而出,眉庄这才郑重行全了礼。
皇帝负手立于雕花槅扇前,声音较平日温和三分:“弘昭睡得很沉。”
他顿了顿,眼底似有星火微明,“这孩子,你教养得极好。”
言罢未再多留,只出门去了。
唯闻苏培盛等人衣裾窸窣的声响渐次散去。
殿内重又静了下来。
沈眉庄到暖阁中给弘昭掖了被角,听着他清浅均匀的呼吸声,只觉心安。
回来时采星已将门帘理好,关好了门窗。
为沈眉庄拆发时,采星低声道:
“娘娘,皇上今日亲自送六阿哥回来,又这般夸赞,可见心里是极看重阿哥的……连带着对娘娘,也多了几分和气。”
沈眉庄淡淡道:“皇上看重的,是大清的皇子。至于我,”
她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不过是恰巧是生育了皇子的妃嫔罢了。今日这番‘和气’,也是因着我将皇子照料得妥当,并非对我沈眉庄还有什么旧情可分。”
采星闻言,脸上方才生出的欣喜褪去了些,她声音压得更低:
“娘娘……话虽如此,可六阿哥终究年幼,皇子的前程恩宠,终究系于皇上一身。皇上能多怜惜阿哥一分,阿哥的日子便能好过一分。娘娘即便……即便心里不愿,面上略周全些,于阿哥总是有益的。”
“我自然知道。”
沈眉庄异常清醒,“弘昭是我的命根子,为了他,我有什么不能忍、不能做的?皇上驾临,我依礼相迎,皇上垂询,我恭敬回话,皇上夸赞,我谦卑领受。该有的规矩,该尽的职分,我一丝都不会错。协理六宫之事,我会做得滴水不漏,太后那里,我会一如既往地悉心侍奉。”
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镜中的自己:
“但也仅止于此了。,皇上于我,早已不是夫君,只是君王。我对他,尽臣妾之本分,尽皇子生母之职责,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情分?
早在当年那盆污水泼下来,雍正疑她、厌她、弃她之时,便已消磨殆尽了。
如今这点所谓的‘看重’与‘和气’,都不过是因为弘昭罢了。
采星看着自家娘娘平静无波的脸庞,心中不由一酸,低声道:
“奴婢明白了。只是……苦了娘娘了,娘娘还这样年轻。”
“苦?”
沈眉庄轻轻摇头,“有弘昭在,便不算苦。如今这般也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只求护着弘昭平平安安长大。”
殿内烛火昏黄,映得人影幢幢。
采星已悄声退出去准备安神汤,留下沈眉庄独自对着一室寂静。
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暖阁,弘昭在安静得沉睡,她的心却难以平静。
方才采星那番话,像是一根细针,刺破了她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
反而勾起了深埋心底、绝不敢触碰的一缕念想。
关于温实初。
那个总是带着一身清苦药香、眼神温和而坚定的太医。
曾几何时,在她最绝望、最屈辱的时候,是他不避嫌疑,一次次前来诊脉、开方,用最实际的行动默默守护。
他的关切从不多言,却都融在那些斟酌再三的药方里,落在那些欲言又止的担忧眼神中。
他那份笨拙而真诚的守护,如同一点不灼人、却持续散发热意的暖炭,曾在她心灰意冷之际,给予过难以言喻的慰藉。
几乎难以捕捉的柔软情绪刚刚掠过心头,便立刻被更汹涌的现实恐惧狠狠压了下去。
她在想什么?她怎么敢想?
她是沈眉庄,更是大清皇帝的惠嫔,是六阿哥弘昭的生母。
弘昭得了皇上青眼,前途未可限量,不知多少双眼睛正暗中盯着储秀宫,盼着他们母子行差踏错。
但凡她流露出一丝一毫有损清誉的痕迹,那将会给弘昭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
一个生母德行有亏的皇子,将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再无立足之地。
温实初……他更会被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还有与她亲如姐妹的嬛儿和陵容,都会被她牵连。
那份刚刚萌芽、甚至未曾清晰言明的心意,在此刻显得如此奢侈而危险。
这些牵挂,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也是最高标准的尺规,丈量着她的一言一行。
她必须彻底斩断所有可能带来风险的情丝,哪怕那丝温暖是她荒芜心境中唯一渴求的甘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