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世兰心中一凛,但仗着复宠的势头,便抢先一步,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道:
“回皇上,正是呢!臣妾与皇后娘娘正说到木兰秋狝乃祖宗定下的规矩,意义重大,不可轻废。”
在殿外时隐约“懒废骑射,忘本忘战”,这是直戳他心窝的谏言。
虽然刺耳,但出自臣工之口,他尚能容忍几分。
如今却被华妃这样一个后宫妇人,在晨会之上,当着众妃嫔的面,如此轻佻地引用出来,作为讽刺皇子的工具。
这不仅仅是跋扈,更是对他帝王尊严的冒犯。
他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转向皇后,声音低沉了几分:“皇后怎么看?”
皇后面上却更加恭谨沉稳:
“回皇上,臣妾方才正与华妃妹妹陈说利害。臣妾以为,祖制固然重要,然亦当审时度势。秋狝耗费巨大,耗费国帑民力。皇上心系天下,励精图治,前几年暂停秋狝,正是为节省开支,以充国用,抚恤民生,此乃仁君所为。”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若因循旧例,不顾实情,恐非明君之道。”
雍正听完,缓缓开口:“皇后所言,老成谋国。”
他肯定了皇后的立场。
随即,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华妃:
“至于秋狝之事,朕自有考量。祖宗之法固不可废,然亦需因时制宜。耗费国帑民力之事,更需慎之又慎。”
年世兰被雍正那番暗含敲打的言语噎得哑口无言,方才的骄矜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只悻悻然垂了头。
就在这微妙的静默中,雍正的目光却再次落到她身上。
他唇角竟缓缓勾起弧度,声音也放得异常轻缓。
“若是世兰向往那木兰围场的秋日风光……”他笑着道,“今年秋日,朕倒不妨抽空,带你去围场游玩两日也好。”
“臣妾谢皇上恩典!”年世兰忙不迭地起身,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雀跃和娇媚,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几乎晃眼。
皇上不仅没责怪她,还当众许下如此亲密的承诺。
雍正语气甚至带上了罕见的温和:“起来吧。朕记得你骑术尚可,到时正好看看,可有生疏。”
这句看似随意的关怀,更像是在年世兰那本就燃烧的虚荣火上,又浇了一勺滚油。
她盈盈起身,眼波流转间,那份睥睨众生的傲气几乎要溢出来。
“皇上记性真好!”年世兰声音越发娇俏,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臣妾定不会让皇上失望的。”
雍正不再多言,只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目光平静地转向皇后:
“皇后,后宫诸事,你多费心。若无他事,朕便回养心殿了。”
“臣妾恭送皇上。”皇后立刻起身,带领众妃嫔行礼。
雍正站起身,步履沉稳地向外走去。
当他行经年世兰身侧时,脚步并未停顿,只是极其自然地侧首,丢下一句看似随意的吩咐。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华妃,随朕来,伺候笔墨。”
这看似寻常的传唤,在此时此地,无异于当众的、额外的恩典。
年世兰声音娇媚婉转:“臣妾遵旨。”
言罢,她扶着颂芝的手盈盈起身。
她带着毫不掩饰的胜利者姿态,目光先是斜睨向端坐凤位的皇后,随即,她的眼风又轻飘飘地扫过一直低垂着头的曹琴默。
那目光短暂停留,却足以传递出刻骨的轻蔑。
然后,年世兰才步履生风地跟上了前方那抹明黄色的身影,裙裾摇曳,环佩叮当,留下满殿心思各异、却都寂静无声的妃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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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外。
年羹尧庆功的盛宴连着开了三日,珍馐美酒流水般送入年府和驿馆。
年羹尧麾下那些骄横跋扈的亲兵,视凯旋为一场盛大的劫掠。
京畿之地,良田沃土转眼易主,民宅被强占,稍有怨言的百姓便遭鞭笞驱逐。
一时间,哭告无门的百姓和义愤填膺的地方官奏折如同雪片,飞向通政司。
勤政殿内,烛火通明。
张廷玉肃立一旁,看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弹劾奏章,忧心忡忡:
“皇上,年羹尧部下行止乖张,强占民田,殴伤百姓,怨声载道。长此以往,恐失民心,损朝廷威仪啊!”
雍正斜倚在明黄引枕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扳指,脸上不见丝毫愠怒。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言辞最为激烈的折子,目光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字句——“纵兵为祸”、“民怨沸腾”、“形同匪类”。
指尖在“形同匪类”四字上轻轻点了点,随即,那本凝聚着血泪控诉的奏章,竟被他手腕一翻,毫不在意地丢进了脚边烧得正旺的珐琅炭盆里。
“嗤啦——”一声轻响,纸页瞬间蜷曲焦黑,化作几缕青烟。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雍正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尘,“年大将军为国征战,劳苦功高。他那些亲兵,亦是刚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难免带些悍勇之气。你替朕拟道旨意,申饬一下带头的几个,罚俸三月,小惩大诫便是。”
张廷玉最终只得道:“臣,遵旨。”
皇帝的“信任”和“恩宠”如同滚烫的蜜油,一层层浇在年家烈火烹油的权势之上。
清凉殿内外张灯结彩,贺礼堆积如山。
而最引人瞩目的,是雍正遣苏培盛亲自来的一柄通体血红的极品血玉如意。
年府更是灯火辉煌,庆贺的宴席喧嚣震天。
年羹尧被部将和趋炎附势的官员们轮番敬酒,早已酩酊大醉。
他满面红光,步履蹒跚地被人扶到正厅。
他口齿不清地对着满堂宾客道:
“当今圣上……离了我年羹尧,离了……我西北大营的儿郎们,早就让罗卜藏丹津那贼子捅穿了!捅穿了紫禁城!懂吗!”
年羹尧只觉胸中块垒尽吐,豪气干云,纵声狂笑:
“我年家才是这大清的…嗝…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皇上?他…他得谢我!得供着我!”
粘杆处的心腹侍卫统领图里琛,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跪在御案前,双手高举着一份墨迹未干的密报。
殿内只闻更漏单调的滴水声和烛芯偶尔爆裂的轻响。
雍正缓缓展开那薄薄的纸笺。
年府正厅里那番大逆不道的醉话,一字不漏、原原本本地呈现在帝王眼前。
“传怡亲王,张廷玉,即刻来见。”雍正的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任何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