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喜之后,现实问题接踵而至。
南下杭州的计划必须立刻搁置。
年世兰如今的身子再也经不起长途跋涉和水路颠簸,亟需一个绝对安全、隐秘、安稳的环境待产。
这变故虽出乎意料,却也阴差阳合了几人被旅途折磨得涣散的心意。
这马车,实在是坐不下去了,急需一个地方扎根落脚。
年世兰在客栈歇下,便吩咐颂芝和吉祥出去打听,在城内赁一处安静妥帖的宅院暂住。
颂芝却并未立刻应下,而是迟疑着开口道:
“小姐您还记得吗?奴婢幼年时曾随您来过济南府,那时是来探望您的外祖家。”
年世兰闻言,眸色一暗,染上几分哀戚:“是啊,时光一晃竟二十年了……终究是连累了他们。”
想到年家倾覆,亲眷故旧多受牵连,不由悲从中来,拿起帕子便要拭泪。
颂芝忙道:“小姐快别伤心,仔细身子。奴婢是想说,当年咱们并非一直住在府邸,暑热难耐时,是到城外庄子上歇过夏的。”
年世兰疑惑道:“年家产业早已抄没入官,那庄子想必早就不在了吧。”
“庄子或许不在了,”颂芝眼睛微亮,急急道,“但奴婢记得清楚,当时老夫人最是疼您,怕庄子里人多嘈杂,又特意在大明湖附近僻静处,另安置了一处小巧别院给您避暑!那地契……奴婢恍惚记得,当时并未带回年府本家,许能漏过抄检?”
经她一提,年世兰蓦然想起,便道:
“是了!那处别院!临着水,甚是清凉幽静……你怎的这样好的记性?年家家大业大,你偏记住了一处小别院?”
颂芝赧然一笑:“奴婢当然记得真切!当年启程回京时,奴婢慌慌张张,竟将新裁的一身夏衣落在别院里了。回头路远,没法子去取,奴婢还为此偷偷哭了好一通鼻子呢!”
年世兰被她逗得破涕为笑:“是了是了,我想起来了,你那时眼睛肿得像桃儿一般。”
颂芝见小姐笑了,心下稍安,忙道:
“小姐快别臊我了!奴婢想着,横竖要去找房子,不如就先循着记忆去那别院看一眼?万一老天眷顾,宅子还在呢?”
年世兰心中也升起一丝渺茫的希望,点头道:“倒也是个法子。只是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可还记得路?”
颂芝用力点头:“大概方位是记得的!小姐您好生歇着,奴婢这就先去探一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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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颂芝才风尘仆仆地赶回客栈,脸上却带着掩不住的雀跃与激动。她一进门便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着光:
“小姐!找到了!那宅子真的还在!奴婢已叫好了马车,快随奴婢去看看!”
马车载着几人,吱呀吱呀地穿行过街巷,最终停在了大明湖畔一处僻静的巷弄深处。
暮色中,隐约可见一座白墙黛瓦的别院静默伫立,门楣上的漆色早已斑驳脱落。
墙头探出几枝无人打理的野生藤蔓,透着一股年久失修的寂寥。
但那精巧的飞檐和残存的雕花门楼,依然能窥见昔日的风雅与格调。
颂芝上前,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等了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位年长的老仆人探出身来,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最终定格在年世兰脸上。
他怔怔地看了片刻,嘴唇哆嗦着,竟脱口而出:“小……小姐?”
年世兰闻言一愣,心下惊疑。
她仔细端详老者,确认自己从未见过此人,且她上次来济南时不过垂髫幼女,与如今容貌可谓天差地别。
老仆人却仿佛确认了什么,激动得眼眶泛红,颤声道:
“像……太像了!您和老夫人年轻时的模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年世兰恍然,心中蓦地一酸。
她自己都快记不清母亲具体的眉眼了,没想到竟在这异乡,从一个陌生老仆口中,再次“见”到了母亲。
几人随老仆踏入宅院。
一进门,一股经年累月的尘埃气息混合着草木腐烂的微涩味道便扑面而来。
入目之处,皆是萧条。
庭院中的石板缝隙里野草顽强滋生,原本应是雅致的花圃早已荒芜。
显然,这宅子已被世人遗忘太久。
仅凭老仆一人之力,无论如何勤加打扫,也难以抗衡岁月与荒寂的侵蚀,只能在无尽的时光中缓缓衰败下去。
眼见此景,几人便知今日是无法住下了,仍需回客栈暂歇,明日再雇人来彻底清扫修缮。
临行前,那老仆颤巍巍地从袖中摸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层层打开,里面竟是一张纸质泛黄,但字迹和官印尚且清晰的地契!
“这是当年老夫人临走时,遗落在妆台上的……老奴怕丢了,就自作主张收了起来,一收……就是二十年。”
老仆声音沙哑,将地契郑重地递给年世兰。
年世兰接过这沉甸甸的纸张,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她完全无法理解,为何这位老人要如此坚守。
“既然地契在手,您为何不将这宅子卖了,换些银钱自去安度晚年?”她不禁问出心中疑惑。
老仆摇了摇头,目光望向庭院深处:
“当年老奴落魄街头,几乎被人打死,是老夫人心善,救了我一条命,给了我这处安身之所,一份体面差事……卖了宅子?老奴从未想过。离了这儿,也不知何处是家了。”
年世兰闻言,鼻尖一酸。
她沉默片刻,将地契仔细收好,又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包不少的银子,塞到老仆手中:
“老人家,这钱您拿着,回家乡去,寻个亲人,好生养老吧。”
老仆却将银子推了回来:
“多谢小姐好意。只是守了二十年,早已不知何处是他乡了。”
年世兰心中一动,柔声道:
“我们日后在此长住,只是需得深居简出,平日里也无甚要紧事。您若愿意,不如就留下,帮我们照看照看门户,打理些轻省闲事,可好?”
老仆一听,顿时喜出望外,脸上深刻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连连躬身:
“愿意!老奴愿意!谢小姐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