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眉庄眸中漾开一丝朦胧的向往,唇边笑意清浅:
“若是真能出得宫去,我也不求其他,只盼着能有一个小小宅院。到时,咱们三人便能时常聚在一处,说说话,品品茶。”
甄嬛眼中顿时亮起明媚的光彩,接口道:
“正是!等到春天,我们就去郊外踏青,看杏花如雪;夏日便寻一处清凉山涧,戏水消暑;秋来桂花盛开,咱们就一起打桂花,酿桂花酒;到了冬日……”
她语速渐快,越说越是雀跃:
“冬日里落了雪,就在咱们的小院中堆三个大大的雪人!一个像眉姐姐,一个像陵容,一个像我,还要再堆两个小的,一个是弘昭,一个是……”
甄嬛的目光落到安陵容的小腹上,俏皮笑道:“陵容妹妹肚子里的小人儿!”
姐妹三人均笑起来了。
安陵容假意嗔怪地瞥了甄嬛一眼:
“姐姐们如今就想着使唤我这未出世的孩儿了,连雪人都要指派上他。”
沈眉庄笑着接话,目光温软地落在安陵容身上:
“那可是自然,到时候,弘昭是哥哥,自然要带着弟弟妹妹一起玩。”
她说着,语气里充满了对那幅画面的憧憬,“咱们就在廊下坐着,看着他们玩雪。”
甄嬛用力点头,仿佛已亲眼所见:
“最好再温一壶梅花酒!眉姐姐,你可得把你收藏的好酒拿出来!”
“好,都好。”沈眉庄笑着应承,眼波流转间,尽是温柔。
殿内的气氛一时温馨得如同寻常人家的姐妹闲谈。
烛火跳跃,将三人含笑的身影投在窗棂上,交织在一处,亲密无间。
安陵容唇边的笑意未减,眸光却几不可察地淡了些许,她轻轻摇动团扇,只柔声道:
“那妹妹我可等着了,姐姐们到时,可不许赖账。”
话语轻巧,落在另两人耳中,却品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
这约定太过美好,以至于谁都明白,它或许永远只能是一个发生在黄昏暖阁里的、用以慰藉彼此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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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顺嫔曹琴默正带着温宜在园子里闲逛。
温宜已近四岁,穿着绯色的小衫,蹦蹦跳跳,模样娇憨可人。
忽见不远处小径上,安陵容与沈眉庄相偕而来。
安陵容孕肚已十分明显,行动间由侍女小心搀扶着。
沈眉庄则一如既往地仪态端庄,步履从容,伴在其侧。
曹琴默忙牵起温宜起身,脸上堆起惯有的谨慎笑意,上前行礼:
“给惠妃娘娘请安。”
又转向安陵容,行了个平礼,语气亲和:“柔嫔妹妹。”
安陵容浅笑颔首,声音温软:
“真是巧呢,曹姐姐也带温宜出来透气?”
小小的温宜亦颇有仪范,松开母亲的手,规规矩矩地敛衽行礼,奶声奶气却字正腔圆地说道:
“温宜给惠娘娘、柔娘娘请安。”
沈眉庄目光柔和地落在小公主身上,笑意更深:
“有些时日没见,温宜又长高了些,越发玲珑可爱了。”
自华妃既去,曹琴默这位昔日麾下的第一谋士,倒似敛去了许多锋芒,显得安分守己了不少。
三人便于池畔柳荫下的石凳坐了,宫人们皆识趣地远远候着。
闲话几句后,曹琴默目光落在安陵容隆起的腹部,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羡慕之色:
“柔嫔妹妹这一胎怀相极好,气色也佳,想必不久便能为皇上再添一位小阿哥了。”
安陵容闻言,一手轻抚腹部,笑容温婉如水,应道:
“承姐姐吉言。其实阿哥也好,公主也罢,我只求孩儿平安康健便是。私下里倒更盼是位公主,能如温宜公主这般冰雪聪明。”
这话似是轻轻触动了曹琴默的心事,她下意识将身边的温宜揽得更近些,轻轻叹了一息:
“妹妹说的是,咱们做母亲的,哪一刻不是操不完的心?若是阿哥,将来尚可开府建牙,常伴左右;若是公主,看似尊贵,将来却怕是免不了远嫁抚蒙的命运。每每思及那般骨肉分离的情形,我这心里就……”
她适时止住话头,眼圈微微泛红,倒确是有几分真情实感在里头。
一旁静听的沈眉庄忽然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远嫁抚蒙?美其名曰维系邦交、稳固边疆,实则不过是将家国安危系于女子之身,以钗裙换安宁,实非大丈夫所为。若联姻当真如此有用,何不让我大清的阿哥们入赘到蒙古各部去?岂不更能彰显我天朝恩德,永固北疆?”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
曹琴默惊得倏然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般离经叛道、尖锐大胆的言论,她从未在任何后宫女子口中听过!
这沈眉庄,竟敢非议祖制成法,直指朝廷策略之非?
她忙四下微觑,压低声音道:
“惠妃娘娘慎言,慎言!这话若是传出去,只怕……”
沈眉庄却似浑不在意:
“此处不过你我姐妹闲话,并无外人,有何说不得?我只是觉得,无论是阿哥还是公主,用其一生的幸福去换取短暂的和平,这本就是国力不济时的无奈之举,不必将其奉为圭臬,更无须歌功颂德。”
她顿了顿,又道,“真正的边疆稳固,靠的应是国富民强、兵精粮足,是良将戍边、政通人和,而非依靠一个个弱质女子的眼泪。”
曹琴默怔怔地望着沈眉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惯于在阴谋算计中揣摩人心,在言外之意里寻找机会,却从未听过如此直抒胸臆、甚至堪称叛逆的观点。
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沈眉庄,早已与她过去认知中那个因假孕事件而心灰意冷、避宠不争的失意嫔妃截然不同了。
或许她骨子里从来便是这般光风霁月、胸有丘壑的大女子。
深宫的重重朱墙与森严礼教一度掩去了她的光芒,却终究无法磨灭那与生俱来的风骨与洞见。
她沉默片刻,将盘中一块精致小巧的荷花酥递给温宜,再开口时,语气里带上了几分难得的真诚:
“惠妃娘娘见识超凡,胸襟不凡,嫔妾受教了。只愿公主们,将来都能有个好归宿吧。”
安陵容安静坐着,将曹琴默方才一瞬的惊愕与之后的深思尽收眼底,亦轻声附和道:
“眉姐姐总是比我们看得更远、想得更透彻些。”
又闲话片刻,二人方起身离去。
曹琴默站在原地,望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却是波涛暗涌,久久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