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年世兰终于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门外,雍正似乎被这漫长的静默逼得有些狼狈,他提高了些许声调,像是在强调,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朕是皇帝,大清江山的重担压在肩上,有些事,不得不为!世兰,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句,“你一向最是明白朕的苦衷。”
“皇上的苦衷,便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吗?”
一个冰冷的女声猝不及防地从门内传出,清晰地穿透门板。
雍正猛地一震,竟一时语塞。
那声音继续响起,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却字字诛心:
“臣妾不敢怨皇上。皇上是天子,天子不会有错。若有错,也是别人辜负圣恩,自取灭亡。年家如此,臣妾亦是如此。”
“世兰!”雍正的声音里带上了薄怒,“你非要如此与朕说话吗?朕今日来,不是想与你争执旧事!”
“旧事?”门内的声音轻笑一声,那笑声比哭更令人心头发寒,“皇上恕罪,旧事重提,只怕扰了皇上清梦,皇上请回吧。”
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不留一丝余地。
雍正脸色铁青,胸膛微微起伏。
最终,他猛地转身,厉声道:“苏培盛!回宫!”
.
雍正昨夜在清凉殿前吃了闭门羹,安陵容听闻时,没有丝毫意外。
年世兰是何等心性?
那是曾经宠冠六宫、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的骄阳烈焰。
即便如今被碾落成泥,深锁冷殿,她的骨子里也依旧是那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年家大小姐。
皇帝的愧疚与试探,于她而言,只怕比直接的厌弃更令人齿冷。
翌日晚间,天色渐暗,安陵容便乘着一顶软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清凉殿外。
颂芝闻报,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悄悄开了条门缝,将她让了进去。
年世兰只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云纹常服,未施粉黛,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
见安陵容进来,她的目光淡漠地扫过,最后定格在那已明显隆起的小腹上,眉头不易察觉地蹙紧:
“你来做什么?”
安陵容示意浮金将食盒放在桌上,柔声道:
“宫中新来了江南的厨子,蟹粉酥做得极好,想着华妃娘娘或许喜欢,便送来给娘娘尝尝鲜。”
年世兰唇角勾起讥诮:
“柔嫔如今圣眷正浓,又有龙裔傍身,何必来本宫这冷灶面前演这出雪中送炭的戏码?收起你这套,直说吧。”
安陵容迎着她锐利的目光,脸上那抹柔顺的笑意缓缓敛去。
她缓缓上前一步:
“我不是来演给你看的。我是来问你,想不想离开这座活死人墓?”
年世兰瞳孔骤然一缩,身体几不可察地坐直了些。
她直盯着安陵容,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丝毫戏谑的痕迹:“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可以帮你。”
安陵容的目光沉静如水,“帮你换一个身份,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你可以活成任何你想活的模样,而不是困死在这里。”
年世兰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几乎停滞。
她强压下瞬间翻涌的心潮,冷声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自然不是无条件的。”安陵容坦然承认,“我也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她将一个毫不起眼的油纸小包,轻轻推至年世兰面前的茶几上:
“我想让皇上……不再为子嗣之事烦忧。”
她笑着,那笑容温婉依旧,却让年世兰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眼前这个女人,平静的面容下藏着近乎疯狂的念头和冷血的算计。
她不是在商量,而是在进行一场冷静的赌博。
危险,且不可理喻。
“愿不愿意,全在你。”安陵容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柔和,“娘娘是聪明人,想必自有决断。”
说完,她不再多看那年世兰一眼,也不等答复,只微微颔首,便扶着侍女的手,转身缓步离去。
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年世兰独自坐在晦暗的光线里,目光死死盯着茶几上那个小小的油纸包。
仿佛那是什么噬人的毒物,又像是通往未知世界唯一的钥匙。
她一动不动,唯有胸腔内心脏狂跳的撞击声,在无边的寂静里擂鼓般轰鸣。
.
回到杏花春馆时,天色已沉沉暗了下来。
浮金轻轻点亮烛灯,暖黄的光晕在殿内摇曳。
她低声问道:“娘娘觉得,华妃会按咱们的意思做吗?”
安陵容唇角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缓声道:
“我何曾真要倚仗她相助?不过是想看看,她肯不肯给自己挣一条出路罢了。”
.
翊坤宫内,烛火未明。年世兰独坐镜前,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
不过数月,眼角已添了细纹,眸中的光华被碾碎成灰。
她伸手,指尖冰凉,轻轻拂过自己的脸颊,仿佛在触碰一具华美而空洞的棺椁。
白日里,皇帝又来了。
依旧站在那扇紧闭的殿门外,诉说着他的“不得已”,他的“苦心”,他的“无奈”。
那声音,隔着雕花门扉,听起来遥远又模糊,像前世的一场旧梦。
他曾是她倾尽所有去爱恋的夫君,是将她兄长送上绝路的君王。
恨与爱在她心腑间撕扯,早已将她啃噬得千疮百孔。
指尖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一丝锐痛让她混沌的神思陡然清明。
不能再这样下去。
困在这金玉牢笼里,日日咀嚼仇怨,夜夜反刍痴妄,直至疯癫或枯萎。
安陵容的话似鬼魅,在她耳边萦绕不去。
一条残生路。
赌一把吧。
赌皇帝对她,是否还有最后一丝愧疚。
她惨然一笑,那笑影落在镜中,比哭更令人心惊。
她唤来颂芝,让她附耳过来。
颂芝听完,扑通一声跪下,眼泪瞬间涌出:“娘娘!不可啊!万一……”
“没有万一。”年世兰打断她,“若真死了,便是本宫的命数。若死不了……便是生路。”
她顿了顿,语气疲惫,却还在自我嘲弄,“放心,本宫不会真让自己断了气。”
颂芝泣不成声,只能重重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