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带来的那个消息,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冰水的破毡布,“呼啦”一下蒙在了林枫头上,把他刚刚因为描绘未来蓝图而燃起的那点虚火,瞬间浇了个透心凉,连带着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
烧油的汽车……人数增多……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指向的绝不仅仅是几十个占山为王的土匪那么简单了。那“身份不明、装备精良”的阴影,瞬间变得具体而狰狞起来。在这片刚刚光复、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黑土地上,有能力、有动机,并且会采用这种鬼祟方式的,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国民党顽军!
内战的阴云,到底还是不可避免地,压到了这片尚未从战争创伤中恢复过来的土地上空,也压到了北满基地这个刚刚冒出点生机的小小绿洲上。
林枫感觉自己刚刚因为防线初成而稍微放松些的神经,一下子又被拽到了极限,甚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绷得更紧。之前的“黑三爷”是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恶心人;可现在,隐藏在“黑三爷”背后的,可能是一头真正的、武装到牙齿的恶狼!
基地里,那因为防御工事初步完成而稍有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空气中仿佛都弥漫开一股无形的、带着铁锈和硝烟味的紧张。战士们巡逻的脚步更急,眼神更锐利;工人们干活时,也不自觉地会抬头望望基地外围的方向,手里的工具握得更紧;连那几台刚刚修复、吭哧吭哧运转的机器,发出的噪音似乎都带上了几分焦躁。
“妈的……真是阴魂不散!” 老赵狠狠啐了一口,拳头攥得咯咯响,“就知道这帮龟孙子不会让咱们安生!”
林枫没说话,他只是默默地再次爬上了那个最高的了望哨。冰冷的钢铁扶手冻得他手心生疼,呼啸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颊。他举起望远镜,向着老鹰沟的方向望去。视线所及,只有一片被冰雪覆盖的、起伏的荒原和远山模糊的轮廓,寂静得可怕。可在这片死寂之下,他仿佛能感觉到,有一股危险的暗流正在涌动。
“不能再被动挨打了。” 林枫放下望远镜,声音因为寒冷和紧张而有些发涩,他对跟在身边的老赵说,“得……得主动摸清楚他们的底细!到底来了多少人?装备怎么样?意图是什么?是骚扰,还是……真想一口吞了咱们?”
老赵脸色凝重:“我派侦察小组去摸过,但对方很警惕,外围放了暗哨,靠不近。只知道人确实多了,晚上能看到不少篝火,还能听到……听到发电机的声音。”
发电机!林枫的心又是一沉。这更印证了他的猜测。
“咱们的防线……能顶住吗?” 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老赵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他指着下方那些粗糙的工事:“对付土匪,绰绰有余。可如果……如果是正规军,带着重武器来……咱们这沙袋铁丝网,恐怕……够呛。尤其是咱们缺乏反装甲武器,他们要是开来铁王八(坦克),那就……”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林枫明白。在真正的钢铁洪流面前,他们这点家当,不堪一击。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枫。他感觉自己像个好不容易用树枝和泥巴垒起个小窝的蚂蚁,却眼睁睁看着一头巨兽正不怀好意地踱步而来,随时可能一脚将他的心血踩得粉碎。
技术?蓝图?未来?在赤裸裸的武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那间破屋,连沈清禾递过来的热水都忘了接,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指甲用力抠着头皮,试图用疼痛来驱散心头的恐慌和绝望。
沈清禾看着他这副样子,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把热水放在他手边,然后坐在他旁边,拿起那件还没补完的棉衣,继续一针一线地缝着。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和炉火偶尔的噼啪。
这熟悉的、带着生活气息的声音,像一丝微弱的暖流,缓缓注入林枫冰封的心田。他抬起头,看着沈清禾沉静的侧脸,看着她手指稳定地牵引着针线,仿佛外界的惊涛骇浪都与她无关。
“你……你不怕吗?” 林枫哑着嗓子问。
沈清禾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声音轻轻的,却异常清晰:“怕。怎么不怕?” 她抬起头,看向林枫,眼神清澈而坚定,“可怕有用吗?在太行山,比这更危险的时候,咱们不也熬过来了?”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和……力量:“你现在是大家的主心骨,你慌了,底下的人怎么办?咱们千辛万苦走到这里,不是为了等别人来把咱们碾碎的。”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敲醒了陷入短暂恐慌的林枫。是啊,怕有什么用?他不能慌!他要是先垮了,这个刚刚有点起色的基地,就真的完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再次落到墙上那张巨大的“星图”上。那上面描绘的工业未来,此刻看来如此遥远,但它代表的希望和决心,却不能丢!
“你说得对……” 林枫站起身,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不能坐以待毙!”
他再次召集了核心人员。这一次,会议的气氛比任何一次都要凝重。
“情况大家都知道了。” 林枫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快速,“咱们可能……可能要面对的不是土匪,是国民党的正规部队。硬拼,咱们现在拼不过。”
底下一片寂静,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但是!” 林枫话锋一转,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基地的圆圈上,“咱们也不能伸着脖子等刀砍下来!第一,防御工事还要进一步加强!尤其是反坦克壕!没有挖掘机,就用人力挖!用炸药炸!第二,立刻将非战斗人员,特别是技术人员和重要设备、资料,向更隐蔽的后方转移!第三,向上级紧急求援!说明咱们这里的情况和重要性!第四……”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做好……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如果真的守不住,要有计划地撤退,保留火种!机器可以不要,图纸可以烧掉,但人……人必须保住!尤其是你们这些技术骨干!”
“林工!咱们跟狗日的拼了!” 一个年轻的技术员红着眼睛吼道。
“拼?拿什么拼?” 林枫厉声打断他,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鸡蛋碰石头,那是送死!是愚蠢!咱们的命,比那些机器金贵!留着命,才有将来!”
他看向老赵:“老赵,撤退路线和隐蔽点的选择,你立刻着手准备!要隐秘,要安全!”
“明白!” 老赵重重点头。
“老徐,技术资料和核心人员的转移名单,你来拟定!要快!”
“好!” 徐致远扶了扶眼镜,眼神凝重。
一道道命令下达下去,基地像一部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只是这一次,带着一种悲壮和决绝的味道。
挖掘反坦克壕成了最紧迫的任务。尽管天寒地冻,土层硬得像铁,但所有人都轮番上阵,镐头、铁锹、甚至用火烧,想尽一切办法,在基地外围挖掘着一条条深浅不一的壕沟。泥土冻结,一镐下去只有一个白点,虎口被震得发麻,没人喊苦,没人退缩。汗水滴落在冻土上,瞬间结成冰珠。
技术资料被打包,重要的仪器被拆卸,准备转移。夜校暂时停了,学员们被编入后勤和辅助防御的队伍。基地里弥漫着一种大战将至的压抑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出的、惊人的凝聚力。
林枫穿梭在各个工地上,检查进度,协调人员。他看到沈清禾带着医疗队,把有限的药品和器械分装好,准备随时转移;看到老马师傅带着人,把那些好不容易修复的精密机床的关键部件拆卸下来,小心翼翼地包裹;看到那些年轻的学员,虽然脸上还带着稚嫩和恐惧,却依旧咬着牙,扛着沙袋,奔跑在加固工事的路上……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着,又疼,又胀。
这就是他想要守护的东西。这些人,这份刚刚燃起的希望。
绝不能让它们毁于一旦!
然而,坏消息还是接踵而至。
派出去的侦察小组回报,老鹰沟方向的敌军,似乎在频繁调动,而且……看到了疑似炮兵阵地在构筑的痕迹!
炮兵!
林枫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如果对方动用火炮,他们这简陋的防线,将形同虚设!
内战的阴云,已经浓重得化不开了。战火,似乎一触即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中,一天傍晚,林枫在检查一处新挖掘的反坦克壕时,脚下被一块冻硬的土坷垃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烦躁地踢开那块土坷垃,却意外地发现,土坷垃下面,半埋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巴掌大小的铁皮盒子。
他下意识地弯腰捡了起来。盒子很轻,密封得似乎还不错。他用手抹去上面的泥土和锈迹,借着傍晚微弱的光线,隐约看到盒盖上,似乎刻着一个模糊的、他有些眼熟的日文符号……
他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这个符号……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在坪山堡?还是在那个装着“绿色雨滴”报告的铁皮箱上?
他用力晃了晃盒子,里面发出轻微的、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这里面……装着什么?
在这大战将至的关头,这个意外发现的小铁盒,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又像是一个隐藏着秘密的潘多拉魔盒。
林枫握着那冰冷的小铁盒,站在渐沉的暮色和凛冽的寒风中,看着远处正在拼命挖掘工事的同伴们,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内战的威胁近在眼前。
而这个来自过去战争遗留的小小铁盒,又会带来怎样的变数?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脚下的路,似乎变得更加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