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田国富的收网行动已经部署完毕,只待一个最恰当的时机,便可雷霆一击。
然而,就在这个箭在弦上的时刻,陆则川独坐在办公室内,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眉宇间锁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深重疑云。
不对劲。
田国富的狗急跳墙,在他的预料之中。高育良的倒台引发余震,也在情理之中。
但这一切,似乎……太顺理成章了?顺理成章得像是被人精心编排好的一出戏。
高育良,一个浸淫官场数十年、深谙平衡自保之道的老手,会在乾哲霄一番点化后,就如此干脆利落地选择自我毁灭式的坦白?
这背后,除了个人的顿悟,是否还有……某种外力的挤压,或者说,是某种交易下的“被自愿”?
田国富,一个依附于高育良和背后西山势力的投机者,在高育良倒台后,他的疯狂反扑看似合理,但其手段之粗糙、意图之明显,几乎像是故意跳出来吸引火力的靶子。这不符合西山那条线上的人一贯谨慎、阴狠的行事风格。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锥,猝然刺入陆则川的脑海——
高育良的自首,或许并非斗争的结束,而是一个更深层次、更凶险局面的开始。
有人,或许是想借他和周明轩这把刀,快刀斩乱麻地清理掉高育良这个已经不稳、甚至可能反噬的“旧资产”,同时抛出田国富这块诱饵,吸引他们的全部注意力。
而真正的杀招,可能还隐藏在更深的水下,目标,或许不仅仅是他陆则川,甚至可能包括……他远在江东、正身处险境的父亲!
他和沙瑞金,都是从京城空降而来。沙瑞金肩负着“稳定过渡”的使命,态度始终暧昧难明。
他之前一直认为沙瑞金是在平衡,在观望。
但现在看来,沙瑞金所观望的,或许不仅仅是汉东本土势力的消长,更是京城更大盘棋的走势!
不能再这样各自为战,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互相猜忌、消耗了!
他必须和沙瑞金开诚布公地谈一次。现在,立刻!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变得无比强烈而紧迫。
陆则川猛地站起身,对门外吩咐道:“备车,去省委一号楼。”
没有预约,没有通传。
陆则川的座驾直接驶入了沙瑞金居住的独立小院。
他的突然到来,让沙瑞金的秘书有些措手不及,但陆则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不必通报,便径直走向那间亮着灯的书房。
他敲了敲门,然后不等里面回应,便推门而入。
沙瑞金正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对于陆则川的闯入,他似乎并不十分意外,只是抬起眼,深邃的目光平静地看向他,带着一丝探究。
“瑞金书记,”陆则川关上门,隔绝了内外,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我们需要谈谈。”
沙瑞金放下文件,身体微微后靠,做了一个“请讲”的手势。
书房里只开了桌上一盏台灯,光线昏黄,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仿佛两座对峙的山峦。
“高育良的自首,田国富的疯狂,这一切,您不觉得太像一场戏了吗?”陆则川开门见山,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沙瑞金。
沙瑞金沉默着,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没有立刻回答。
陆则川继续道:“我们都是京城来的,有些规则,你知我知。高育良背后是谁,你我都清楚。他们舍得弃掉高育良这颗经营多年的棋子,甚至可能主动推动他‘自首’,目的绝不会仅仅是断尾求生。他们在清理门户,同时也在麻痹我们,为我们树立一个像田国富这样明显的靶子。”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却更加清晰:
“瑞金书记,我怀疑他们的真正目标,不仅仅是汉东,可能还包括江东的行动,甚至……是更大的布局。我们如果继续这样互相防备,各自揣摩,很可能都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最终落入彀中!”
沙瑞金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则川同志,你的警惕性很高。但是,证据呢?这一切,都还只是你的推测。”
“有些斗争,等拿到确凿证据的时候,就已经晚了!”陆则川语气坚决,
“我今天来,不是来向您寻求证据,也不是来请求指示。我是来表明态度,也是来寻求……合作。”
他用了“合作”这个词,而不是“支持”或“服从”。
沙瑞金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他仔细地审视着陆则川,仿佛要重新评估这个一直以来被他视为需要“磨砺”的年轻对手。
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两人沉稳的呼吸声。
良久,沙瑞金轻轻吐出一口气,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
“则川,你比我想象的,成长得更快。”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不错,高育良的事,没有那么简单。那边……风,确实很大,也很乱。”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对着陆则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我的使命,是确保汉东平稳,不能乱。但有些人,希望它乱,只有乱了,他们才能火中取栗,才能掩盖更大的问题,甚至……重新洗牌。”
他转过身,目光与陆则川对视:
“你父亲在江东的动作,触动了太多人的根本利益。他们感到了恐慌。所以,汉东这边,必须要有足够分量的‘乱子’,来牵制你,甚至……把你和你父亲,都拖入泥潭。”
这番近乎坦承的话,让陆则川心中一震。沙瑞金果然知道得更多!
“所以,田国富……”陆则川立刻抓住了关键。
“弃子中的弃子。”沙瑞金冷冷道,“他的作用,就是疯狂,就是把水搅浑,吸引你们的火力,掩护真正危险的、还藏在深处的人。”
“你们抓了他,固然能清除一个败类,但也会因此放松警惕,以为大局已定。”
陆则川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对方的算计,如此之深!
“那我们现在……”
“田国富,按计划动。”沙瑞金斩钉截铁,“但动完之后,不能停!要借着这股势头,顺着高育良和田国富提供的线索,继续深挖!”
“要把他们想隐藏的人,想掩盖的事,彻底揪出来!这,才符合汉东真正的‘稳定’,也符合……更高的……。”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第一次在陆则川面前展现出如此清晰的锋芒:
“则川,这件事,我可以支持你,甚至配合你。但我们目标必须一致——彻底铲除汉东的毒瘤,确保改革发展的方向不动摇。在这个过程中,任何试图搅乱汉西、破坏大局的人和事,都是我们的敌人!”
这一刻,陆则川明白了。沙瑞金并非他的对立面,而是站在更高维度上的同行者。他们之前的微妙关系,源于不同的职责和视角,但在这场关乎根本的斗争中,他们的利益和方向,是一致的。
“我明白了,瑞金书记。”陆则川郑重地点了点头,心中那块关于沙瑞金的巨石,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些,“我会重新调整部署。”
沙瑞金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的认可,也带着同舟共济的沉重:
“则川,前路凶险,你我皆在局中。谨慎,更要果断。”
陆则川离开沙瑞金的书房时,夜色正浓。
但他的心中,却比来时亮堂了许多。迷雾并未完全散去,但至少,他看清了身边并非全是敌人,也明确了下一步真正的攻击方向。
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和沙瑞金这艘临时同舟的船,将要面对的,是来自深海更凶猛的暗流与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