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塞尔的夜色,在经历了白天的战略对话后,沉淀下更为复杂的意味。
在代表团大部分成员休整,为次日密集的考察养精蓄锐时,
沈墨书将陆则川约到了她那间可以俯瞰城市夜景的公寓。
与昨晚和苏念衾在一起的温馨放松不同,今晚的气氛明显带着一丝紧绷。
她没有开大灯,只点亮了几盏氛围灯,桌上醒好的红酒散发着醇香,但她和陆则川面前的杯子都几乎未动。
“则川,”沈墨书开门见山,她今晚喝了一点酒,脸颊微红,但眼神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丝锐利,“你不该带念衾来。”
陆则川坐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身形依旧挺拔,但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意外。他没想到墨书会如此直接地切入这个私人话题。
“她是作为清华专家团队成员随行,程序合规,学术上也需要。”陆则川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程序合规?”沈墨书几乎是嗤笑出声,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陆则川,你跟我谈程序合规?你明知道念衾对你是什么心思!这么多年了,她为什么从牛津回来?为什么接受清华的邀请?你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吗?”
她的语气带着痛心疾首的责备:
“是,是她自己申请随行,是她自己放不下!可你呢?”
“你就不能狠心一点,找个理由把她拦下吗?”
“你让她跟着,看着你在国际舞台上挥斥方遒,看着你……和你名义上美满的家庭遥相呼应,你这是在她心口上撒盐!”
“你给她的是什么?”
“是永远触摸不到的希望,是反复煎熬的痛苦!我们是朋友,我,心疼!”
陆则川沉默着,下颌线微微收紧。
沈墨书的话像一把钝刀,割开他刻意维持的平静。他并非毫无察觉,只是身在他的位置,许多事不能仅凭个人情感行事,尤其是对待苏念衾这样敏感的关系。
见他不语,沈墨书心中的火气混着酒意,以及多年挚友的疼惜,让她的话语更加直接,却也带上了一丝罕见的哽咽:
“则川,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有些事,别人不敢说,我不得不说!是,你现在位高权重,汉东需要你,陆家需要你,可你自己呢?”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清晰:
“高芳芳……她真的能给你想要的吗?”
“你们那个家,真的如外界看起来那么圆满吗?”
“是,你们相敬如宾,是政治联姻的典范。可我们都知道,你那个孩子……是怎么来的。高芳芳她……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怀上’那个孩子,可结果呢?她自己根本不能生育!那个孩子是收养的!”
“这件事,陆老爷子后来查清楚了,心里跟明镜似的,也是他老人家心里一直的痛,是整个陆家不愿提及的隐伤!”
“陆则川,我就不相信你这么多年一点也不知道!”
“以后少在我和陈北辰面前演深情!装模范!”
“陆则川!”
“你以为陈北辰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从来不说!”
“而且……而且……念衾也知道!”
“所以,这么多年,她更加放不下你……陆则川!”
陆则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恍然,更有一种深沉的、被戳破真相的痛楚。
关于孩子的事,他并非毫无怀疑,但一直被高芳芳和家族以“早产”、“身体原因”等理由含糊过去,他也因政务繁忙和对家庭责任的某种逃避,未曾深究。
此刻被沈墨书点破,许多模糊的细节瞬间串联起来。
沈墨书看着他瞬间变化的脸色,知道这些话终究是刺中了他心底最深的角落。
她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心疼:
“则川,我不是要指责谁。我只是……只是心疼你们!”
“你肩上扛着汉东,心里装着天下,可你自己呢?你幸福吗?你连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都没有……念衾她也真傻,这些年你的光芒,你背后的枷锁和无奈她都默默看在眼里,无论你做什么她都会为你辩解……”
“可她呐?你既然给不了她未来,就不该让她越陷越深!”
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窗外的霓虹闪烁,映在陆则川沉静如水的脸上,却照不透他眼底翻涌的暗流。
沈墨书的话,像一面镜子,逼他正视自己婚姻的真相和情感世界的荒芜,也逼他反思对待苏念衾的方式。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墨书,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关于高芳芳和孩子的事,但那句感谢,已然包含了许多。
“念衾的事……我会处理。”
……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京城西山,那处古朴的四合院内,灯光同样未熄。
几位身影再次聚在茶海旁,气氛却比往日更加微妙。陆则川的欧洲之行,显然是此刻讨论的焦点。
“陆家这小子,这一步走得倒是出乎意料。”
那位清癯老者缓缓拨弄着茶盏,“不在汉东守着基本盘,反而跑到欧洲去搞什么考察学习。是胸有成竹,还是……以退为进?”
赵立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讥讽:
“我看是年轻气盛,好高骛远!汉东内部,田国富虎视眈眈,吕州的案子悬而未决,他倒有闲心去游山玩水?怕是后院起火都不自知!”
另一位气质儒雅的老者摇了摇头:
“立春同志,此言差矣。则川此举,看似跳出局外,实则眼光长远。与欧盟高层建立直接联系,学习先进经验,这是为汉东未来十年的发展谋篇布局。这份魄力和视野,非同一般。我看,田国富在汉东的那些小动作,未必能动摇其根本。”
清癯老者微微颔首:“嗯,有此可能。示敌以弱,引蛇出洞,同时布子长远。若真如此,此子心机之深,格局之大,不容小觑。”他话锋一转,
“只是,陆老那边……听说对那个收养的重孙,始终心有芥蒂。高家那丫头,当年用了不光彩的手段,终究是留下了隐患。这也是则川的一个软肋啊。”
“或许我们可以……”
……
此刻,在陆家那座更加深邃的四合院内,陆老爷子并未入睡。
他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听着族内一位负责信息收集的晚辈汇报着外界,包括西山那边对陆则川此行的种种猜测和评价。
老爷子脸上波澜不惊,只是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则川这一步,走得险,也走得高。”老爷子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与洞察,“他知道汉东的症结不仅在内部,更在于能否融入世界潮流。出去看看,是好事。至于家里的事……”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沉痛与决绝:“芳芳那孩子……唉,是委屈则川了。”
“但那孩子(指收养的孙子)既然入了我陆家门,就是我陆家的血脉,这一点,谁也不能改变!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眼下,是要确保则川在外面,心无旁骛。告诉我们在外面的人,则川此行所需的一切支持,必须到位。至于汉东内部,有高育良和同伟在,翻不了天!”
族老恭敬称是。他们都明白,陆老爷子这是在以整个家族的意志,为陆则川的远行保驾护航,同时也是在不动声色地,为他扫清家族内部的潜在障碍。
布鲁塞尔的公寓里,是挚友间关于情感与真相的痛彻对谈;京城的西山脚下,是各方势力对权力棋子的重新评估;而陆家的深宅之内,则是家族命运与个人荣辱的深沉考量。
陆则川的欧洲之行,牵动的,远不止是汉东一省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