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燕国公府的晚膳,气氛一如既往的温馨。
与荣国府那死气沉沉的饭桌不同,这里没有那么多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堂中灯火通明,人声笑语不断。
迎春从贾府回来后,情绪一直有些低落,此刻也只是默默地低头吃饭。
黛玉何等心思剔透,早已看在眼里。
她给迎春夹了一筷子新剥的虾仁,柔声问道。
“二姐姐今日回府,可是见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迎春抬起头,勉强笑了笑,将白日里大观园的所见所闻,以及探春的难处,都轻声细语地说了出来。
最后,她有些忐忑地看向黛玉,将自己想买下那个戏班子的想法也一并说了。
“……府里如今那个光景,那些女孩子若是散了出去,还不知要落到何等境地。我想着,我们府里那戏台也空着,若是将她们买过来,一来能解了三妹妹的燃眉之急,二来也能给她们一个安身立命的去处。只是,这毕竟是一大笔开销,还要妹妹你来定夺。”
她说完,便有些不安地看着黛玉,生怕她觉得自作主张。
黛玉听完,却放下了手中的银箸。
“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个。”
她莞尔一笑,那笑容如春风拂柳,瞬间冲淡了迎春心头的阴霾。
“姐姐这可是做了件大好事。那些女孩子我也认得几个,都是些灵巧可人的,若真流落了出去,确实可惜。”
她转向一旁的管家冯房。
“房伯,明日你便带上银子,随二姑娘走一趟。价钱上,按市价给,别让荣国府那边觉得我们占了便宜。人接回来后,就在后头的香园安置下来,一应吃穿用度,都按府里二等丫鬟的份例来。”
老房躬身应道。
“是,太太。”
迎春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眼中满是感激。
“妹妹,谢谢你。”
黛玉握住她的手,笑道。
“自家姐妹,说这些就生分了。往后府里的事,姐姐但凡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我们商量着办就是。”
一旁的尤二姐和尤三姐听了,也是满心欢喜。她们本就爱热闹,府里多了个戏班子,日后便多了个消遣的去处。
席间,只有冯渊始终未发一言,只是安静地吃着饭,仿佛对这些内宅琐事全不关心。
他满意于黛玉的果决与仁厚,也欣赏迎春那悄然改变的性情。
曾经那个懦弱得连下人都能欺负的贾府二姑娘,如今也懂得为他人筹谋,敢于主动承担事情了。
环境,果真是最能改变一个人的。
……
夜深人静。
卧房内,熏香袅袅。
黛玉脱去外裳,只着一身月白色的丝绸寝衣,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冯渊为她拆解发髻。
镜中,映出两人亲昵的身影。
“今日在饭桌上,夫君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黛玉从镜中看着冯渊,轻声问道。
“内宅之事,由你做主便好。”
冯渊取下最后一根簪子,满头青丝如瀑般倾泻而下,他伸手揽住,指尖在发丝间穿过,感受着那份柔顺。
“我信你。”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让黛玉的心里,像是被温热的泉水浸泡着,熨帖无比。
她转过身,仰头看着自己的夫君,眼中波光流转。
“那戏班子的事,夫君也是同意的?”
“一群可怜人罢了,买下来,养着便是。”
冯渊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况且,你和岫烟她们,平日里也多个乐子,总是好的。”
黛玉心中甜蜜,顺势靠在他的怀里,鼻尖轻轻嗅了嗅。
忽然,她的动作微微一顿。
一股极淡,却又极具侵略性的香气,从冯渊的衣襟间,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
那不是府里任何一种熏香的味道。
也不是妙玉惯用的冷香。
更不是迎春、岫烟她们身上清雅的女儿香。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味道。初闻时,像是某种名贵花卉的芬芳,浓郁而热烈。可仔细分辨,那花香深处,又似乎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女子的、带着些许汗意的体息。
这味道,让她觉得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她没有抬头,依旧将脸埋在冯渊的胸口,声音却比方才低了几分。
“夫君今日……身上这股香气,倒是特别。”
她的声音很稳,听不出任何异样。
冯渊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虽然极其细微,却没能逃过黛玉的感知。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娇妻,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里,一片深沉,辨不清情绪。
“是么。”
他没有否认。
黛玉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继续说道。
“夫君若是喜欢,为何不将人……接进府里来呢?”
“咱们府里,也不差多一双碗筷。”
她抬起头,迎上冯渊的目光,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没有嫉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坦然的澄净。
她知道,以冯渊今时今日的地位,身边有几个女人,再正常不过。
而她的身子弱,承受不了冯渊的强度。
她只是不明白,以他的性子,为何要将人养在外面。
看着黛玉那双纯净的眼睛,冯渊忽然笑了。
他伸出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我的林妹妹,真是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气度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却巧妙地避开了问题的核心。
“有些人,有些事,时机未到。”
“眼下,还不是她能进这个门的时候。”
他将黛玉横抱而起,大步走向那张宽大的拔步床。
“夜深了,这些烦心事,就不要想了。”
纱帐落下,隔绝了外面的烛光。
黑暗中,黛玉被动地承受着他带着惩罚意味的索取,脑子里却依旧回响着他方才那句话。
时机未到?
究竟是怎样的女人,需要等待一个“时机”,才能踏入这燕国公府的大门?
她想不明白,索性便不再去想。
身子渐渐被陌生的浪潮吞没,她只能伸出双臂,紧紧攀附住身上这个让她安心,也让她困惑的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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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
西北,凉州。
此地已是边关重镇,风沙漫天,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城外的一处军营里,几个穿着破烂囚服,形容枯槁的男人,正费力地将一捆捆干柴从大车上卸下来,搬进伙房。
他们的动作迟缓而笨拙,稍有停歇,一旁监工的兵痞便会毫不客气地将鞭子抽在他们身上。
“快着些!一群没卵子的废物!”
“耽误了将士们用饭,扒了你们的皮!”
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那几个男人只是默默承受着,连躲闪的力气都没有。
其中一人,正是曾经在神京城里何等风光的琏二爷贾琏。
不过短短月余,他已经彻底变了个人。
曾经那身养尊处优的皮肉,如今只剩下一把骨头。脸上布满了风沙侵蚀的痕迹和伤疤,双手满是血泡和老茧。
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神。
那双曾经总是含着几分轻浮笑意的桃花眼,如今只剩下死灰般的麻木。
那场在神京大牢里的噩梦,彻底摧毁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所有尊严和根本。
如今的他,和身边的马深、刘之等人一样,只是一个苟延残喘的阉奴。
那个平原侯府的蒋子宁,三十多岁,早已被酒色亏空了身子,得知老母在家被气死了,整日昏昏沉沉,还没到长安就死了。
如今每日做着最苦最累的活,吃着猪狗不如的饭食,睡在漏风的草棚里,动辄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在这里,没人知道他们曾经是公侯府的公子哥。
他们只是最低贱的罪囚,是军营里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烂泥。
这日,正当他们累得快要散架时,军营里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骚动。
只听得马蹄声如雷,大队的兵马从远处开拔而来,旌旗招展,盔甲鲜明,与凉州本地这些疲敝的守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是京营的援军到了!”
“领军的是牛大帅!四王八公里的牛继宗将军!”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军营里传开。
贾琏正搬着一捆沉重的木柴,听到“牛继宗”三个字,那麻木的脸上,猛地爆发出一丝骇人的光彩。
牛继宗!
他认得!
那可是他们四王八公这个圈子里的人了!与他父亲贾赦,更是有着几十年的交情!
他有救了!
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牛伯伯!是牛伯伯来了!”
贾琏扔掉手里的木柴,不顾一切地朝着中军大帐的方向冲去。
刘之等人也反应了过来,脸上同样露出劫后余生般的激动,连滚带爬地跟了上去。
他们疯了一样地往前跑,推开阻拦的兵士,身上被抽了好几鞭子也毫不在意。
终于,他们冲到了中军大帐前。
一位身材魁梧,满脸虬髯,身披重甲的老将,正在众人的簇拥下,意气风发地走下战马。
正是京营节度使,牛继宗。
“牛伯伯!”
贾琏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牛伯伯!我是贾琏啊!荣国府的贾琏!”
牛继宗正与前来迎接的凉州总兵说话,听到这声凄厉的喊叫,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转过头,看向跪在地上那几个宛如乞丐的人。
他打量了贾琏半晌,才从那张肮脏不堪的脸上,依稀辨认出几分当年的模样。
“贾琏?”
牛继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贾琏见他认出了自己,顿时涕泪横流,拼命地磕头。
“牛伯伯!救救我!救救侄儿啊!”
“我们家遭了奸人陷害,被抄了家!我……我被那冯渊奸贼所害,流放到此,日日受苦!求牛伯伯看在与家父往日的交情上,救我一救!”
他身后的贾蓉等人,也哭喊着磕头求情。
周围的将士们都围了过来看热闹,对着这几个形容狼狈的囚犯指指点点。
牛继宗看着脚下这几个丢尽了公侯脸面的东西,听着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脸上的厌恶之色,越来越浓。
他此来,是奉皇命,抵御西狄,建功立业的。
可刚到地方,就碰上这么几个晦气的东西,沾上了贾家这摊甩不掉的烂泥。
他冷哼一声,忽然抬起脚,一脚踹在贾琏的胸口。
“砰!”
贾琏被踹得倒飞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奸人陷害?”
牛继宗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里充满了鄙夷和嘲弄。
“你们贾家那些烂事,当全天下人都是瞎子聋子吗?”
“尤其是你爹贾赦,更是丢尽了我们这些世交的脸!”
“如今落到这个地步,纯属咎由自取!还有脸来求我?”
贾琏被骂得懵住了,他瘫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和蔼可亲的“牛伯伯”。
牛继宗的目光,又落在他那空荡荡的裤裆处,脸上的讥讽之色更盛了。
他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
“直娘贼的,看看你们现在这副鬼样子,连个爷们都算不上,简直是把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尽了!”
“我牛继宗,没有你们这样的侄儿!”
他对着一旁的亲兵怒喝道。
“还愣着干什么!把这几个污了老子眼睛的废物,给老子拖下去!”
“再让他们靠近大帐半步,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是!”
几个亲兵立刻如狼似虎地冲上来,将贾琏等人像拖死狗一样,拖了下去。
贾琏的哀嚎,贾蓉的哭喊,都淹没在周围将士们无情的哄笑声中。
那笑声,像是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割得粉碎。
贾琏被重重地扔在冰冷的沙地上,他趴在那里,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极致的绝望。
他终于明白了。
他们,早就不是人了。
在这些昔日故旧的眼中,他们只是一群会走路的、令人厌恶的耻辱。
一滴浑浊的泪,从他空洞的眼中滑落,瞬间便被脚下干燥的黄沙,吸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