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被人半拖半扶地送走了,那双空洞的眼睛,还死死盯着地上那滩迅速凝固的黑血。
而与此同时。
冯渊的脚步,再次踏上了那条通往地狱深处的石板路。
这一次,他身后跟着的,不是娇弱的美妾,而是一个面无表情,步履无声的老太监。
老太监的脸上没有一丝褶皱,平滑得像一张假面,手里捧着一个黑漆木盘,盘上用白布盖着什么东西,隐约透出几分金属的寒光。
大牢最深处的囚室里,贾琏与刘之等人正蜷缩在角落里,听到脚步声,几人同时一抖,像是受惊的耗子。
当看清来人是冯渊时,贾琏那张本就青肿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
“冯……冯大人……”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膝盖却软得使不上力。
冯渊没有理他,只是对身后的老太监使了个眼色。
牢头立刻会意,用一把巨大的钥匙,打开了那沉重的牢门。
“吱呀——”
刺耳的开门声,像是一把钝刀,割在贾琏和刘之的神经上。
老太监走了进去,将木盘放在了牢里那张唯一的、满是污渍的矮桌上。
他掀开白布。
一排长短不一、形状怪异的银色刀具,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冷光。
贾琏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终于明白了。
“不……不要……”
他连滚带爬地向后缩,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冯渊!你不能这么做!我已经要被流放了!你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
刘之更是吓得瘫软在地,身下一片湿热,腥臊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冯渊缓缓蹲下身子,隔着半臂的距离,看着贾琏那张写满恐惧的脸。
他的声音很平静。
“算算时间,赦老爷,应该刚刚在西市上路了。”
贾琏的哀嚎,卡在了喉咙里。
冯渊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这人,不喜欢听人说废话。”
“所以,我想让你,也让这几位公侯府的哥儿,都变得安静一些。”
他站起身,不再看那几个抖如筛糠的男人。
“公公,有劳了。”
老太监躬了躬身,发出一种尖细而中性的声音。
“国公爷放心,咱家的手艺,保管干净利落。”
他从盘中,拿起了一把最薄、最弯的小刀。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从牢房里迸发出来,随即又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化作了沉闷的呜咽。
冯渊转身离去,身后传来的动静,没有让他的脚步有丝毫停顿。
几日后。
神京城北门外,一支押送流放犯的队伍,正迎着凛冽的寒风,缓缓向着西北方向移动。
队伍里,几辆破旧的囚车格外醒目。
贾琏躺在铺满干草的车板上,面如金纸,气息奄奄。他们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寒风卷起官道上的尘土,很快,那支队伍便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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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的神京城,风声鹤唳。
但城东那条僻静的巷子里,那座不起眼的院落,却仿佛是风暴的中心,自有一片诡异的宁静。
几乎每隔两三日,在暮色四合之时,总有一顶不起眼的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院门口。
王熙凤会从轿中走出。
平儿每次都只能守在门外,听着里面偶尔传出的、压抑的、细碎的声响,脸颊烧得滚烫,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悲哀。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会再次打开。
王熙凤会走出来,脚步依旧有些虚浮,但她的眼神,却一次比一次明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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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
如今,这里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府。
所有的牌匾都被摘下。
荣禧堂内,
贾母倚着,几个媳妇围着。
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可一切都没有变吗?
贾政坐在贾母旁边,须发皆白,仿佛一瞬间老了二十岁。
邢夫人呆呆地坐着,眼神涣散,早已没了神智。
李纨抱着贾兰,低着头,沉默不语,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王夫人坐在贾政下首,脸色蜡黄,眼神却还带着几分不甘的怨毒。
王熙凤推门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外头的寒气。
“你又上哪儿去了!”
王夫人一见她,便像被点燃了引线的火药,尖声质问道。
“家里都成了这个样子,你还整日往外跑!抛头露面,我们贾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她还想用过去那套规矩,来压制这个她一向看不起的侄女。
王熙凤站定,看着她的好姑妈,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出去走了走,看看家里还剩下的几处庄子,还能不能变卖些银钱,好让大家有口饭吃。”
她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
“庄子?你少拿这些话来糊弄我!”
王夫人不依不饶,猛地一拍桌子。
“我告诉你王熙凤!你别以为琏儿不在了,就没人管得了你!你还是贾家的媳妇!就要守贾家的规矩!”
贾政皱了皱眉,却并未出声阻止。
他如今心如死灰,对这些妇人之事,早已没了心思。
王熙凤看着还在撒泼的王夫人,嘴角,忽然勾起一个极淡,却又极冷的弧度。
“贾家的规矩?”
她轻笑一声,笑声在这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姑妈,您跟我谈规矩?”
她缓缓上前一步。
“您背着阖府上下,在外头放印子钱,利滚利,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的时候,可曾想过贾家的规矩?”
“我看,贾家这样,就是老天爷的惩罚。”
王夫人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
王熙凤的笑意更深了,那双丹凤眼里,满是冰冷的嘲讽。
“那些账本,那些地契,那冯渊抄家的时候从你那儿查出来这么多。”
王夫人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熙凤没有停。
她像是要将这些年所有积压的怨气,在这一刻,全部倾泻而出。
她的目光,转向了贾政。
“二老爷,您知道,为什么我嫁入贾府多年,却只得巧姐一个女儿吗?”
贾政茫然地抬起头。
王熙凤的手,指向了王夫人。
“因为我的好姑妈,怕我生下嫡子,将来会威胁到她宝贝儿子宝玉的地位!”
“所以,她串通了府里的管事媳妇,在我平日的饮食汤药里,常年下着一种慢性的毒!”
“那毒,伤我的根本,让我再难有孕!”
“不仅如此,连我的巧姐儿,也因为这毒,从生下来便体弱多病,成了个药罐子!”
“轰!”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在死寂的厅堂里炸开。
李纨猛地抬起头,抱着贾兰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邢夫人也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涣散的眼神,有了一丝焦距。
贾政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他霍然起身,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妻子。
“你……她说的是真的?”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没有!你别听她血口喷人!她是疯了!她是为了报复我!”
王夫人尖叫起来,状若疯魔。
“报复你?”
王熙凤惨笑一声,眼中已然有了泪光,却是冰冷的,不带一丝温度的泪。
“姑妈,您为了宝玉的爵位,为了这荣国府的将来,真是算无遗策啊!”
“您算计我,算计大哥一家,算计这府里的每一个人!”
“只可惜,您算来算去,最后算了个什么?”
“爵位没了!”
“家产抄了!”
“您这一辈子,就是一个笑话!”
王熙凤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捅在王夫人的心窝上,也捅在了贾政那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
“毒妇!”
贾政终于爆发了,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一个箭步冲上前,反手一个耳光,狠狠抽在王夫人的脸上。
“啪!”
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厅堂里。
王夫人被打得原地转了半圈,口鼻流血,摔倒在地。
“我……我打死你这个毒妇!”
贾政双眼充血,扑上去便对王夫人拳打脚踢。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爵位!你害了凤丫头!毁了我们贾家!”
厅堂内,一片大乱。
邢夫人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脸上竟露出一丝扭曲的快意。
王熙凤静静地站在那里,冷眼看着眼前这出闹剧。
直到贾政打得累了,才被几个上前的婆子死死拉开。
他指着瘫在地上,只剩下喘息声的王夫人,对下人怒吼道。
“把这个毒妇,给我关到后头的佛堂去!”
“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放她出来!让她对着佛祖,好好忏悔自己的罪孽!”
两个婆子立刻上前,将半死不活的王夫人,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闹剧,终于收场。
空荡荡的厅堂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贾政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抱着头,发出了痛苦的呜咽。
王熙凤转身,准备离去。
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角落里的李纨。
她看到,那个一向贞静淡泊,心如古井的大嫂,此刻正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
那眼神里,有惊惧,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藏的思索。